3 第三章(1 / 1)
杀了我,烧了粮草?
“不!”我的脑子还没开始转弯就已经惊呼出口,靠我最近的那匹马似乎受了惊,高高抬起马蹄,我扶着车板后腰已经顶在坚硬的木头上,手抖得极厉害,抖抖索索的,终于被吓得哭出来,“边度城好多年粮食欠收,老百姓都饿得吃糠喝水,不要烧,不要烧……”我大声哭喊着全然忘记这些人并不是与我一样的边度城百姓,而是南下侵犯边度的胡人。
马上传来类似争吵的声音,然后有人撤马往后狂奔而去,我一只手捂着口鼻咽下恐惧的情绪,朝这些人望去,风雪小了一些,我能看清楚马上坐着的这些胡人。与我之前所见的生意人没有差别,只是要高大粗粝许多。
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正打量着我,他的手臂高高的抬起,我看到两指宽的马鞭急速扬起。
“啊!”我已经不能拔起自己陷进沙雪的双脚,冷厉刺骨的鞭风从我耳际寸把远的地方刮过。
鞭子打在装粮食的厚麻布袋上,一条长长的口子撕拉划开,莹白的米粒像玉带子一样流泻下来,我清晰地听见有人低低惊呼一声。
又是一阵古怪的交谈,阵阵马蹄声不约而同地从几个方向离开,只剩下两三个人还站在原地,马儿大约是看见同伴扬蹄而走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我瞅着越来越靠近我的马腿,深怕它忽然失了前蹄踩到我的身上,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
“喂,你叫什么名字?”蓝眼睛扬了扬马鞭问我,高高在上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是胡人。
我支吾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他的名字,“流火。流水的……”我顿了顿,想起官大人的话,仰起头对他大声喊,“七月流火的流火!”这话用尽我全部的力气,我浑身一软靠在车边。眼角看见他再次甩起长长的马鞭,我认命地抱头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卷住整个人腾空。
我的上牙咬着下唇,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等整个人落在实处才颤抖着抬起眼皮。身后是个热热的身体。和阿卢很像的宽阔的胸怀。
“七月流火,汉人的名字都好听。”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后脑勺贴着他的位置一鼓一动的。
坐在高头大马上,我总算看清楚了四下的情况,百十来具尸体东倒西歪,有大盛的士兵也有好多胡人打扮的,许多马躺在血泊中似乎还未死绝,仍能听到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不知道这些士兵中又有多少人还活着,尚且存有一丝生息。
我却找不见阿卢和毛爹,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试图下马一个一个去拨开他们看看清楚他们的面貌。
“找什么?有你的亲人?”蓝眼睛动动辔绳,带着马儿往前走,他裹着我令我完全动弹不了。
我咬咬牙,“找我哥哥和爹爹。”
好久好久他都没再说话,只是让马儿随意地停在一处地方,已经远离那个杀戮的圈子,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我也有个跟你一般大的女儿。”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但忍不住好奇地问他,“她叫什么?”
“沙朵。”他解释道,“用汉人的字,应该是沙子的沙,花朵的朵。辫子跟你的一样又黑又长。”
我手心里抓着马脖子上的长毛,没再说话。
“你说得很对。”他像阿卢一样揉揉我的头发。“我们的百姓也和边度城的百姓一样,吃不饱很久很久了。”
我看着长长的粮草队伍,两旁是死尸是鲜血。
这是第一次,战争给我以如此酷厉残忍的印象。
我不知道僵硬地在马背上坐了多久,日头越来越稀薄,而我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饿得头晕。
蓝眼睛再也没跟我说话,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同样留下的胡人已经清点完粮草数量,在四周慢慢的巡逻。
大盛的士兵和军队去了哪里?而我又将会去哪里?
等我再次饿醒已经是晚上,也许是饿醒的也许是被马给颠醒的。我的脸上被人蒙了一块厚而粗糙的麻布身子窝在身后的人怀里,耳旁是轰轰的风声。
我挣扎着攀住身后人的手臂,“我们去哪里?”
“回家。”蓝眼睛兴致特别高昂地回答我,伴随着的是窜起的兴奋的回应。
雪后的沙地折射着溶溶的月光,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见。
我看见几百匹马儿背上拖着粮草,轰隆隆地行进在广袤无垠的沙雪之中。
我的家呢?我用力朝后转身,想要找找来时的方向,但是全是马儿全是陌生的胡人全是风雪地里迷迷茫茫的一片。我眼泪哗啦哗啦地落下来,我不要离开边度,我不要离开大盛,我还要去找阿卢和毛爹,我还要回去给唐婆婆过寿,“放我下来!我要回家!”
马匹的速度根本没有因为我的呼喊停下半分,身后的男人压住我身体,“你没有家了,以后跟着我,我带你去见沙朵,你给她作伴玩耍!”
我有家,我不要变成俘虏!
我拿出吃奶的劲头往马脖子最脆弱的地方砸了一拳头,马儿受了惊狂躁地上颠下蹿,蓝眼睛一边扯着我一边控制马匹,我仅剩的力气在慌乱中掰过一条腿然后挣脱他的桎梏猛的将自己的身体往后一推。
蓝眼睛瞪着眼镜看着我不要命地摔下马去,摔在地上之前我见他拉住马头要来捡我。但是我最后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尖利的疼痛穿透我的肩膀,我失去意识前才想到后面是成群的大马,我不摔死也得被踩死。
唐婆婆是个沉默的老太太,跟那边墙头的公孙老爹的老伴儿很不一样,她穿得整齐端正,一条襦裙在腰间叠几叠都是规规矩矩的。
公孙老爹就说,唐婆婆是个大户人家出生的人。
我问唐婆婆她以前是在哪里过活,做什么事情,遇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人,她总是瞧着我说,“你就是最有意思的人。”
但是我总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在说我,因为她望着我的眼神总令我觉得她在怀念另一个人,但是我无法问出口。
我想,活到唐婆婆的年纪,一定有很多有趣的经历,和一些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等很多年以后,我在江南的桃花烟雨间和那人一起静坐百年桃树下焚香品茗,凝望着他静好优雅的姿容,我才明白过来,人活到知天命的年岁,一生长长短短,所谓秘密就是自己独占不能分享给任何人的回忆。
而我此时此刻却不能明白,甚至后悔起来,为什么当时没能死缠烂打让唐婆婆告诉我她的全部秘密。我的深思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很懊悔,很难过,因为我应该是快要死了,但是仍然有许多放不下。
不知道谁在后面扯我的胳臂,扯得我越发疼痛起来,剧烈的痛意让我跌落,我像是一片树叶一样从树枝尖儿被人一把拉下来,一屁股重重甩到在泥地上。
“疼!”我龇牙喊叫。
“流火你醒啦!”有人比我叫得还要大声。
是我的阿卢哥哥。
我用力地睁开眼睛,忍着疼,再次看见了阿卢。我没死——哈哈哈,“我没死!啊!”兴奋之余我几乎要跳起来,但是痛得浑身撕裂。
“别动。”阿卢脸上挂着开心的表情,压着我的身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再动手就没了!”他挥挥拳头似乎在告诉我,我再动他就打我。
我眼睛别开他,四处乱瞅,但是碍于整个人躺在一处看得到的东西有限,张了张干燥的嘴,“我们在哪里?”
“到前线大营帐了。”阿卢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我的脸,我才看清楚他也换了一身衣裳,是士兵们平常穿的衣服,腰间裹得板直袖口也扎得很密实,有点像胡人们穿的衣服。
我让阿卢将发生的事情说了说才知道,原来那天我在粮草车边与阿卢和毛爹走散,他们被向后撤退的士兵救走,却找不见我。他着急去找大大都统,但大都统大人推断我已经死在胡人的刀下,阿卢不甘心想要自己去找,得知晚上大都统就奉命带人去找回粮草就苦苦哀求让他一起去。这才找见我。
“粮草找回来了?”我亟不可待地问他。
阿卢摇摇头,“大都统带的人太少。”
不知为什么,我第二个心思居然是蓝眼睛应该没事。
我沉默地看着阿卢照顾我,直到有人高声在营帐外喊:“文鼎将军到。”
阿卢和我惊慌地互看一眼,我不知道这个文鼎将军是谁,张嘴刚要问阿卢,却见他已经恭敬地单膝跪下去。
这个营帐要比之前住的小许多,第三个人走进来,就感觉空间小极了,更何况来人形容瘦高、姿态迫人。
我也动弹不了,自下而上望过去看不分明,只觉得这人眼熟极了。耳边听见阿卢带着点儿兴奋地请礼,“小的参见官将军。”
文鼎将军就是阿卢口中的官大人!
我瞧着颀长的身影走近,瞅着他月白的长袍,他今天的长发束在背后,神情容色要比第一次所见更亲和些。我嘿嘿一笑,“官将军好。”
阿卢和我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阿卢连头都不敢高抬,这可是他心目中的圣人啊!
我怪不好意思地被他盯着看了半晌。才听见他薄薄的微红的双唇开启,却是对阿卢说话,“卢宪,你先出去,本将军和你妹妹说会话儿。”
阿卢大概没想到将军居然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微微一愣,转过来看看我,这才木讷地点了点头退出大帐。
“七月流火。”官将军念念有词地说我的名字,又好像不是。
我不懂他看我的眼神,他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像是风度城里最深的井眼,又冰凉又危险。我不敢再与他对视,再次将眼睛对准他的袖子。
紧接着那对袖子朝我落下来,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摸索几下,“有感觉吗?”
“疼。”我如实的说,钻心的痛。
“没念过书习过字吧?”他没来由地问我,松开我,站起身,依旧挽起袖子藏起了手,我看的不清楚,那手应该生的白净。
我摇摇头,唐婆婆不许我念书习字,所以我只会跟着背上几首街边传唱的童谣,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吗,但是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往后也不必学了。”官将军悠悠然地说,“这手臂往后便只得使箸吃饭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不准备习字,但右手臂是何等的重要,他的话是说已经废了?我瞪他,“阿卢都没说什么,官将军你懂医术吗?”
他清白无暇的面容迫近我,“本将军不懂……”
我正想嘲笑他一番,却听见他高傲无比地说出下一句,“那恐怕天下间再无人可说自己略懂医术了。”说完他就转身,跟个玉佛似的飘走了。
我猛然用力甩了甩手臂,疼得受不了,边哭边狂喊阿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