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第八七章 廷讯(二)(1 / 1)
因夺门事起仓促,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然而即便如此,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已到了午后。朱祁镇无心用膳,只吩咐曹吉祥和另一个心腹宦官牛玉道:“走,我们该去看看他了。”
銮舆来到乾清宫外,此处内外早已换上了朱祁镇的心腹卫士,原有的宫女宦官都跑了个干净。朱祁镇走近寝殿之内,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唯有龙床帘幔下垂,里面睡着昏昏沉沉的朱祁钰。床边一个宫人服色的女子坐在床边,正呆呆望着床上的前任天子。
朱祁镇见了这一幅怪异景象,心中不免纳闷,便冲着那宫人道:“你是何人?”
那宫人闻声一惊,连忙起身抬头看去,却见身后一位身穿明黄龙袍的青年,容貌虽说得上俊秀儒雅,然而目光深沉,颇有几分不怒而威的阴沉之意。她尚在迟疑,便听曹吉祥呵斥道:“李氏,看见天子还不跪拜么?”
那宫人恍悟,连忙跪下叩头道:“奴家李氏,拜见吾皇万岁。”
曹吉祥忙在朱祁镇耳边道:“她便是景泰宠幸的那个妖妓。”
朱祁镇细看这女子容貌,见她肤色白皙,双眉如柳,丹唇如樱,右颊一点风流痣,确有几分丽色。他皱了皱眉,便道:“当初是谁把她引荐入宫的?”
曹吉祥道:“是钟鼓司内官陈义和教坊司左司乐晋荣。”
“都杖毙吧。”朱祁镇不怿道,“这种引诱君王往邪路走的佞幸,决不能留。”他扫了扫李氏,道:“乾清宫的人都跑了,你怎么还留着?难道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了么?”
李氏垂首道:“奴家自小没有亲人,被卖入教坊学艺。幸得皇……他垂怜,将奴家引入宫中,颇受宠信。于他而言,奴家兴许只是个玩物,而于奴家而言,他却是奴家的夫君。如今夫君遭逢此变,身为妻妾,怎可独自离去?”
“你倒是个忠仆!”朱祁镇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问道:“今日他可清醒过么?”
李氏道:“今日清晨景阳钟响,他便惊醒过一次,问身边的宦官出了什么事,宦官告诉他,是太上皇复辟了。他……他……”
“他可是说了什么?”朱祁镇忽然紧张起来,
李氏压低下头去,轻声道:“他只说‘哥哥做,好,好’。”
朱祁镇“哦”了一声,上前掀起帐幔,看向床上的朱祁钰。只见他面色苍白,鬓发散乱,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哪里还有半分当年主宰天下的气概?朱祁镇悠悠长叹,对着昏迷的弟弟道:“你看,如今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呢。不过朕才不会像你一样蠢,纵然我恨不得杀了你,也不会叫外人知道。谁叫咱们是亲兄弟呢?”
他转头对牛玉道:“吩咐下去,将他移到长安宫安置,好好待他,药物、饮食都不要断。”
牛玉称是,曹吉祥却迟疑道:“万岁,斩草要除根呐!”
“他已是病得这般厉害了,纵然有食有药,又能活多久?等着他自己死去便是,何必脏了我的手?”朱祁镇看了一眼李氏,道:“这里用不着你了,你出宫去吧。”
李氏虽是不愿,却到底不敢顶撞新皇,只得叩头称是,转身要走。却见床上的朱祁钰动了动身子,竟是喃喃呼唤道:“惜儿,惜儿!你别走!”
李氏一惊,便下意识停下步来望向床上的人。朱祁镇瞥瞥她,问道:“他是在叫你?”
李氏摇头道:“是一个……长得很像奴家的姑娘。”她顿了顿,才道:“那才是他真正眷恋的人,奴婢不过是她的替身罢了。便是我现在这个名字,也照着那姑娘的名字改的。”
朱祁镇微微错愕,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冷酷无情的兄弟,竟然在临死前念念不忘一个女子。他想了想,终是后退一步,对李氏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照看他吧。”
李氏俯首称是,语气中却掩饰不住一丝欣慰。朱祁镇忽然便觉得没了那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是摆摆手,便带着曹、牛二人离去。
接下去的几日里,便是大封功臣,安抚人心。徐有贞继任了于谦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而原本于谦在外的死党大同总兵郭登也立刻上疏,表示拥护新皇统治。这一封歌功颂德、颇为肉麻的奏疏既然传抄四方,便是人人皆知,于谦一系的人马,已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政变后第三日一早,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便联名上疏,弹劾于谦、王文内结宦官王诚、舒良、张永、王勤,外连宰辅陈循、江渊、萧镃、商辂等,并罗列了朋奸恶党、逢迎景泰、易立储君、废黜汪后、卖权鬻爵、弄法舞文等数条大罪,又开出两张“于谦党”、“王文党”的名单,洋洋洒洒数十人,请求皇上都要一一严办。
朱祁镇看了奏疏,便对随侍在旁的徐有贞道:“这都是你策动的么?动作倒是快,只是一旦这许多人统统下狱,朝堂都要空出一半,朕又找谁来做事?”
徐有贞只得尴尬一笑,道:“是恩是威,全凭皇上处置。”
朱祁镇道:“朕初复位,不宜大动干戈。如今首恶已就擒,别的人便先放一放,安定人心要紧。”
徐有贞自然称是。杨善却上前道:“皇上说安定人心要紧,臣却有一言。大理寺卿薛瑄,素行方正,才德高尚,本为理学名流,又一向心念皇上安危,不肯依附景泰。臣以为,可以将薛瑄特旨拔擢入阁,以表皇上尊敬士林之心。”
朱祁镇点头道:“杨卿说得有理。薛夫子本就是儒林标杆,读书种子。若是他都肯真心辅佐于朕,其余士大夫自然会望风归附。徐卿,你去拟旨便是。”
徐有贞看了一眼杨善,心中却暗暗不乐。如今内阁除了他,石亨塞进许彬、杨善又要塞进薛瑄,这二人虽然都无甚大本领,却难免碍手碍脚。若是曹吉祥、张軏等人看样学样,却往内阁里塞进什么厉害角色来,可又要如何是好?
他不敢多说,只得先遵旨到偏殿拟旨。朱祁镇将手上另几份弹章都看了看,却尽是些相互告诘,互指对方为“于谦党”、“王文党”的捕风捉影之文,不禁心头烦乱,方才问曹吉祥道:“锦衣卫可审出什么了么?”
曹吉祥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于谦和王文,忙道:“如今锦衣卫理刑的是指挥同知门达,这是我们自己的人,定然能领会皇上的意图。”
朱祁镇不屑地一笑,道:“叫他来,朕要亲自问他。”
曹吉祥立刻遵旨,下去火速叫人宣了门达进宫。不一时门达到来,他早得了曹吉祥的暗信,张口就道:“奉皇上执意,第一日拿问于谦、王文,及其党羽项文曜。第二日拿陈循、萧镃、商辂、俞士悦、江渊、王伟、顾镛、丁澄、沈敬等官问讯。按刑律,于、王、项皆打一百,陈循等打二十,狱吏们皆是好生打着问的。”①
朱祁镇见他熟极而流地报出这一串名字,却是懒懒看了他片刻,才道:“那可问出什么了么?”
门达顿时如吞了只苍蝇般难受,涨红了脸道:“犯人倔强,不论如何动刑,都不肯招认。狱吏已是上了敲拶,仍是……仍是半点口供都挖不到。”
曹吉祥听了顿时气愤填膺,冲上去便踢了他一脚,骂道:“真是不中用的东西,连两个老头子都收服不了,你们锦衣卫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门达却也有些土脾气,登时反唇相讥道:“曹公公这话好不讲理,要不换了你自己去试试看!那于谦,不论我们如何拷打,都只是不说话,竟连一声叫唤呻/吟也没有。至于王文,这老东西更是了不得了,才刚把鞭子举起来,便先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若想挨骂,尽管去审便是。”
曹吉祥大怒,还要与门达争吵,朱祁镇却已沉声喝道:“都给朕闭嘴!”
二人只得各自悻悻归位站好,门达白了一眼曹吉祥,才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禀。臣知道召外藩入京,须得内府以金符相召,此物存于尚宝司内,必得皇命才可取出。于王案发后,臣曾命人察访,发现襄王的金符,果然不在其中。”
朱祁镇听得这一句话,心中一动,却只淡淡疑道:“当真?”
石亨却大喜道:“皇上,看来徐有贞果然不曾骗我们,他们果然拿了金符去!大概是未及动作,便被我们抢先一步,剿除了这群逆贼。若是晚上几日,金符出京,襄王世子可立刻便要隆登大宝了!”
杨善、曹吉祥也并无多少见识,听得石亨此言,便纷纷附和。朱祁镇将信将疑,一颗心却是仍旧悬着,只道:“今日你们回去,停刑一日,着狱医好生为他们治伤。明日一早,带他们来左顺门内,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审问。襄王金符究竟去了哪里,还要着在他们身上追查出来才是。”
曹、门二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徐有贞却是在偏殿听得明白,连忙丢了笔出来,叫道:“皇上,不可廷审啊!”他斟酌一下话语,才道:“这二人罪恶滔天,却毕竟是皇家之事,若是弄得天下皆知,反倒不好。何况他们都是桀骜狂狷之辈,若是当廷说出了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怕……只怕也不好收拾人心。”
朱祁镇却只将笔夹在指间,慢慢转了转,沉吟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他站起身,道:“徐卿,这件事,朕自有分寸。”
徐有贞见他语气中毫无通融余地,也只好俯首称是,心中却无端忐忑起来。如今金符丢失,正是最好的证据,若是由得自己处置,便该立刻断了他们的死罪。如今皇上却莫名其妙地闹出廷讯之事来,莫非竟是他心软,还想要放于谦、王文一条生路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