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第八七章 廷讯(一)(1 / 1)
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淡淡的胭脂色浸润了云彩,透出瑰丽之色。文华殿内,朱祁镇高踞御座,望着堂下内阁大学士陈循。陈循只觉他的目光热辣滚烫,浑身上下一阵难耐,却是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朱祁镇看出他的狼狈,不过一笑,便道:“陈先生本是朕亲自拔擢的宰辅,今日见了旧主,何必如此紧张?陈先生状元出身,燕许大手笔,朕初初复辟,还有不少敕书诰命要下,可都少不了你从旁参赞。今日这登极诏,便由你来主笔吧。”
陈循汗流满额,听得朱祁镇这几句温和有礼的话,才战战兢兢地抬袖抹了抹额头,连声称是。朱祁镇摆摆手,命令小宦官将他带到一边草诏,才对徐有贞道:“徐卿是朕复辟的第一功臣,想要什么官职,直说便是。”
徐有贞目光下垂,道:“臣拥护皇上复辟,并不为个人功勋,只因天命所归,顺势而为而已。臣一腔朴忠,只为皇上安康福寿,余者,臣不敢对。”
朱祁镇微笑道:“徐卿太谦了。朕这回重掌朝政,内阁必然得要一二心腹,你兼翰林院学士,入阁辅佐朕处理机务吧。”
徐有贞大喜,面上却丝毫不露,只道:“多谢皇上,臣必当竭忠尽力,以卫社稷。”
立在一旁的石亨却瞥了瞥他,上前道:“皇上复辟,各方事多,内阁只有徐有贞一人,只怕不够使唤。臣再荐一人,乃是太常寺卿许彬,便是他向臣等推荐了徐有贞。”
朱祁镇喜道:“哦,原来许卿也参与了谋划?甚好,便也让他入阁吧。”他起身踱了两步,道:“朕这些年幽闭南宫,却也知道这朝中尚有一二忠贞之士,不愿同流合污,阿附景泰。少卿廖庄、郎中章纶,尚闭于诏狱,正当立刻释放。御史钟同不幸罹难,也当议谥抚恤。那些陷害朕和沂王的人,什么卢忠、高平、徐正,统统捉拿归案!”
众人立刻齐声颂道:“皇上圣明,万民仰望。”
朱祁镇心中欢喜,望着堂下这一些臣子,便道:“多年不为天子,那些政务都生疏了。朕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处置朝臣,你们各抒己见吧。”
徐有贞等的便是这一句话,立刻上前道:“皇上,之前景泰病重,无子承嗣,内阁大学士王文、兵部尚书于谦,谋图召襄王世子入继大统。臣等不忍看帝系紊乱,伦常大坏,遂无奈动用刀兵,拥立太上皇夺门复辟。今大势已定,则于谦、王文,不可不诛!”
朱祁镇淡淡道:“是么?他们当真想要谋立外藩世子?”
徐有贞听出朱祁镇话中有些微冷意,急忙上前一步,道:“皇上久在南宫,不知外界的流言蜚语实已是甚嚣尘上。市井坊间皆传于、王二人所行奸佞之事,臣等亦是闻风而动。若皇上不信,可将这二人以及景泰帝心腹宦官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于下诏狱审问,定可获其实情。”
朱祁镇默然半晌,忽然想到方才与于谦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隐觉有些不安,只道:“若是审不出什么呢?”
徐有贞一怔,脱口便道:“五木之下,何求不得?”
“你是定然要办成这一桩大案子啦。”朱祁镇望向徐有贞,道:“你非要杀这二人么?”
徐有贞目光阴冷,道:“臣等拥立皇上复位,只为于、王辈欲拥立襄王世子。若无此事,则复辟……无以为名。”
朱祁镇闻言沉吟不语,石亨忙道:“皇上,徐先生说得不错。王文倒也罢了,于谦却是景泰的头号心腹,不杀他还怎么树立皇上的威信?”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目光抬起,却只落在空处,口中淡淡道:“那就先审一审吧。”
徐有贞、石亨齐声道:“皇上圣明。”
朱祁镇面色如水,只点了点头,却问曹吉祥道:“吉祥,你去瞧瞧陈循的诏书可写得了?”
话音未落,便见陈循已踉跄着捧着一卷黄绫卷轴从偏殿跑出来,道:“皇上,臣不敢怠慢,已是写得了。”
殿中诸人见他如此做张做致,都是暗暗发笑。朱祁镇命曹吉祥呈上来,略看了看,便道:“拿下去,命礼官去午门外开读。同时命锦衣卫执于谦、王文及四宦官下狱,严加审讯。其余人随朕往奉天殿,准备登基大朝。”
门外礼官早已候着,接出圣旨,便一路疾奔到午门外。日光熹微,寒风瑟瑟,诸人都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忽见礼官手捧敕书到达,都是精神一振,纷纷跪下听谕。便听那礼官于午门前立定,打开奏疏,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居南宫今已七年,保养天和,安然自适。今公侯伯皇亲及在朝文武群臣,咸赴宫门奏言,当今皇帝不豫,四日不视朝,中外危疑,无以慰服人心,再三固请,复即皇帝位。朕辞不获请于母后,谕令勉副群情,以安宗社,以慰天下之心,就以是日即位。礼部其择日改元,诏告天下。”①
群臣齐声承旨,各行叩拜大礼。却见那礼官收拢奏疏,陡然拉下脸来,喝道:“皇上有旨,执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王文于锦衣狱审讯,钦此!”
一声令下,便见四个锦衣校尉冲进班列,已将于、王二人掖起。于谦早已料到此事,神色镇定,只一拂衣袍便即站起。王文却是大出意料之外,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一言不发就要拿一品大员下狱,这是什么咸与维新的道理?”
那礼官不过是个传话的小官儿,哪里答得出这番话,顿时涨红了脸,支吾不语。却见徐有贞从后缓步跟上,已是朗声道:“我等奉太后懿旨,因尔于谦与尔王文欲迎立藩王以承大统,将不利于国家,特拥立太上皇皇帝复辟继大位。今皇上登极,正要与你们算一算这笔账!王文,你还不知自己罪在何处么?”
王文本是急躁性子,一听这话登时火了,跳着脚便往徐有贞身前吐了口唾沫,骂道:“我呸!老子什么时候谋立过藩王?徐有贞,你不要胡言乱语,陷害忠良!做这种事,你不怕遭报应么?”
徐有贞笑意吟吟,道:“有没有图谋不轨,审一审就知道了,带走!”
锦衣卫立刻夹住王文,便拖着他往后走。王文满腔愤恨,无处伸发,只是仰天乱叫道:“徐有贞,徐珵!你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什么东西?胆小如鼠、未战先逃的懦夫……如今又来害我,当真是不要脸之极!”
在场文武百官见他如此乱骂,皆伏地沉默,无一人敢接口搭讪,更无人敢为他二人鸣不平。王文见于谦立在自己身旁,神色漠然,越发急了,连声道:“节翁!节翁!你说句话啊!你可别摆出这一幅死人脸来,这是要掉脑袋的罪啊!”
于谦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言,只对身边的锦衣卫斥道:“放开,我自己会走。”
他声音虽不大,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锦衣卫下意识便松开了手。于谦掸掸被他们扯皱的衣袍,一整衣冠,已缓步向前。王文见他如此镇定,忽也觉得自己的大吼大叫太失大臣体面,顿时蔫了下去,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