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第八五章 谋定(二)(1 / 1)
他最后这两句话虽然说得半文不白,但人人皆懂得他的意思,一时俱都沉默不语。这时忽听席上有人叫道:“窗外有人!”却见坐得离窗最近的张輗已反手推开窗户,翻身跃出。其余众人忙跟到窗边向外看,便见张輗手持佩剑,已横在一个青衣黑发的女子颈间。那女子长发半掩住面容,月色之下,分明看不出长相,只是见得身材苗条纤细,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便听张輗道:“你是干什么的,半夜三更,来我们窗下偷听什么?”
那女子嗔道:“我要偷听什么?倒是你踩着我的兰花了,却还不挪开脚来?”
张輗下意识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将地上一蓬兰花的叶子踩在脚下。他举目一看,见这四周俱是兰圃,月色清润,更衬着兰花莹白如玉,高洁清雅。而那女子手持木勺,身边放着水桶,显然是来浇花的。
张輗将信将疑,道:“哪有半夜三更出来浇花的?你分明是狡辩!”
那女子道:“瞧你的样子也是个粗人,哪里晓得这莳花种草的窍门?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她倒当真胆子大,伸出两指便将颈间张輗的佩剑挪开,转身便走。张輗却生怕她当真听了什么去,哪里敢放她走?正要追上,却听身后徐有贞已道:“张二哥,这姑娘没有说谎。她种的兰花叫做‘夜兰’,乃是兰中名品,非得在每夜交子午之时浇水灌溉,才得成长。”
那女子听了这话,却是脚步微微一停,随即竟快步而走。徐有贞朗声道:“李姑娘,你便不肯回头见见我么?”
张輗本就惊讶,听得这一句话,更是愕然道:“徐先生识得她?”
徐有贞不答,只跳出窗户,几步上前奔到那女子身后,道:“李姑娘,当日你不告而别,可知我有多担心你?你原来却在这里种兰为生。”
那女子微微低头,却始终不肯转身,只是低声道:“劳烦徐先生厚爱,奴家承担不起。”
徐有贞叹道:“你便当真不肯接受我的一番好意么?我……我只想好好待你。”
那女子摇头道:“徐先生有妻有妾,儿女满堂,年岁都可以做我的父亲了,却说什么好好待我,这不是惹人笑话么?”
徐有贞惨然一笑,道:“你这么瞧我,便当真是不识我的一番心思了。难道好好待你,就非得是男女之情么?”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道:“李姑娘,如今正是年节,你带着孩子,独自一人住在这寺观之中,也太过冷清,你……你可愿意上我家住几日?”
那女子突然转头,盈盈月色之下,只见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众人都看得呆了。李惜儿缓步上前,走到徐有贞近前,道:“徐先生要请我回家,只怕还是怕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了吧?我若说一句我什么也未曾听到,你可相信?”
徐有贞听她一语叫破自己的心思,自有几分尴尬,却也只能冷下心肠,道:“李姑娘恕罪,非是我执意相欺,只是我们今日所言之事太过重大,决不能外泄。李姑娘为证清白,还请上我家暂住数日,等事情了解,我自然由得姑娘来去自如。”
李惜儿笑道:“那么说,你便是不信我啦?”
徐有贞正要再说,却见石亨已凭窗朗声道:“徐先生,这丫头我认得,便是于谦女婿朱骥的义妹。她素来奸猾,你要么便将她一刀杀了,要么便将她关起来。万一她将听到的事和朱骥说了,我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惜儿面上的笑意陡然收拢。她侧头想了想,才道:“怪不得你们这般防着我,却原来是要干一件不能叫我二哥和于司马知道的大事!”
徐有贞略带责怪地看一眼徐有贞,脚下上前一步,道:“李姑娘,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别人容不得我信你。我自然不会杀你,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劳烦你去我家走一趟了。”
他目视张軏兄弟,他二人立刻会意,双手一拍,便从四面八方窜出十几条汉子,翻过竹篱,跳进兰圃之内,将李惜儿围在当中。李惜儿自度不能脱身,便已从容微笑道:“徐先生定要请我去你家做客,我自是愿意的,只是我还得带上我的斌儿,劳烦诸位在这里等我一等。”
徐有贞道:“我随你去。”
李惜儿看了他一眼,目中满是讥嘲之意,却也不多言,便弯腰收拾了木勺木桶,当先而去。徐有贞跟在她身后,见她进了林间一处小屋,便只在门边驻足。从门口向内望去,只见这屋子甚是简陋,青纱帐幔,木床木椅,一无装饰之处,唯有墙角茶几上放着一盆兰花,清香四溢,亭亭玉立。
见她走进内室,徐有贞也要跟进,李惜儿却道:“徐先生莫非连这点礼法也不懂得?既是上你家做客,我总得梳妆打扮一下,你也要跟来看一看么?”
徐有贞见她轻嗔薄怒,心中果然软了软,未曾跟进。过了片刻,果然便见李惜儿换了一件纻丝夹纩杏子红上襦,下配浅粉木兰纹锁边月华裙,原本一头披着的长发都用木簪挽上了,更显出几分娇俏甜净。她到床边抱了斌儿起来,才走出屋子对徐有贞道:“我这样可使得么?”
徐有贞望着她如此一身打扮,不禁轻声吟道:“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①”
李惜儿迎上他的目光,却轻声道:“可惜,如今不是采莲的季节。”
她这一句话似有深意,徐有贞回味半晌,只得苦笑,道:“若是将来得了空闲,我愿意陪着李姑娘回江南,极尽采莲南塘之雅趣。”
李惜儿目光冷淡,道:“我只怕徐先生将来,是不会有什么空闲之日了。”她说了这一句,便只纵步向前,道:“走吧。”
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因是皇上正在病中,朝野上下便都笼罩在一片晦暗阴霾之中。虽有富贵人家仍然放灯唱戏,欢乐中却总带着几分萧条之意。却说朱骥在京中,除了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哥哥之外,再无同宗的亲人,因此每逢这般年节,都带着于琼英和阿婵回于家团圆。席上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子玩得高兴,年长的一辈想起朝局不稳,却都满怀心事。
草草用过酒菜,于琼英带着阿婵和另几个孩子到院子里去玩焰火,于谦却独叫了朱骥一人到房中,道:“明日一早,礼部尚书胡濙、侍郎姚夔带头,会再去左顺门外问安,同时将十七日要上呈的复储奏疏誊正,百官签名。”
朱骥沉吟道:“为何非要等十七日再呈?拖了这许多日,只怕日久生变。”
于谦摇头道:“皇上病重,非要等十七日才上朝,我们便是早早将奏疏送进去了,他也是不会批的。何况这奏疏事关重大,总要当廷宣读,才算得上光风霁月。”
朱骥点点头,却欲言又止。于谦看出他的犹豫,便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朱骥压低声音,道:“岳父可曾听说过‘王文谋立襄王世子’的流言?依岳父所见,此事有几分真假?”
于谦哈哈一笑,道:“尚德你也是聪明人,怎么也相信这些没谱的话?王文有没有起过这个念头,我不好说,只是他若要召襄王世子回京,便非得动用尚宝司召藩王入京的金符,和兵部车驾司的勘合。尚宝司属官都是宫里的人,车驾司又在我手里,王文一人,如何动用?”
“那……若是皇上有密旨呢?”朱骥望着座前燃烧的炭火,闷闷道。
“便是密旨,也不能空口白牙便去襄阳召人吧?”于谦不以为然道,“车驾司郎中沈敬做事稳重可靠,他绝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瞒着我。”
朱骥翻来覆去地想了想,也觉此事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却仍是忧心忡忡地道:“事情或许当真是无稽之谈,可这种传言却当真不好听。若有人要借机闹事,便处处都是把柄。何况……”他停住口,拿起炭盆中的铁夹拨弄一下木炭,才续道:“我听到的流言中,还有把岳父也牵扯在内的。若说王文一人无法谋立襄王世子,可是加上掌管兵部的岳父,若再有皇上暗中授意,却足以做成这一件大事了。”
于谦听了这话,面色便深沉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徐徐道:“尚德,你莫非是疑我?”
朱骥大吃一惊,连忙起身道:“小婿不敢!”他慌乱中不知如何解释,只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怕别人疑心岳父!这样的流言,定要止住才好!”
于谦叹息一声,伸手虚按示意他坐下,才道:“连你都起过这样的心,只怕别人更不知是怎么想的了。既是流言,便也无从追查源头。当日王文一句‘不知上意谁属’,萧维桢改‘建’为‘择’,分明都是惹人遐思之处。如此要紧关头,原本就该处处小心谨慎,有人只想着自己的功名富贵而不知检点,我却是当真无能为力。”
朱骥心怀忐忑,低声道:“那么,岳父便是不欲插手这流言啦?”
“十七日复储奏疏一上,一切自然尘埃落地,又有什么可说的?”于谦不怿道。
朱骥却皱眉道:“若这些流言只是些闲人传出来的,倒也不用理会,我只怕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搅乱这一池春水。”
于谦目光舒展,疑道:“莫非你在锦衣卫中听见了什么消息么?”
朱骥摇头道:“如今锦衣卫中掌管侦缉的长官新换了门达,他自有一套班底,我们这些外人,什么也打听不到。”
“既是不曾听到什么,便也不用庸人自扰。”于谦正色道,“十七日复储疏一上,皇上只要凡决定重立沂王为储君,则天下大事都已落定。我料想这短短两日之间,他们也闹不出什么花样。”
朱骥点了点头,道声“是”,拿过茶碗来抿了一口茶水,却不知为何只觉满口苦涩。他放下茶碗道:“若是沂王复立,将来皇上若龙驭上宾,则自然是太上皇复位。岳父当年如此……如此得罪过太上皇,却没有为自己设想一二么?”
于谦长叹一声,道:“这也是必然之事,宗法伦序在上,我又有什么好设想的?当年我扬言‘社稷为重君为轻’,本已知道逃不脱天下士大夫之讥。然而我却从未后悔过,便是当时能够想见今日的僵局,我也绝不会改口不言。太上被俘,瓦剌围城,国破家亡,便在眉睫。我既身为司马,又怎能为避个人祸患,而裹足不前?若是他日太上皇复位,要和我算帐,我也只能将这一腔鲜血统统付与他了。”
朱骥听得心惊胆战,脱口道:“竟有那么严重么?”
于谦缓缓点了点头,道:“皇上那么对太上皇,太上皇必然恨他入骨。可是为了维护明面上的兄弟孝悌之义,他终不能对皇上如何。所以他要出气,便只能向我下手,只怕抄家流放,都还是轻的。这些事情,我一早便想得清清楚楚了。”
“那……那岳父还跟着胡濙他们议立沂王?”朱骥颤声问道。
于谦苦笑道:“若皇上有子,只怕我还不会跟着他们闹。可是既然皇上无子……”他顿了顿,才道,“沂王复储是大势所归,我一个人,怎能逆势而行?但教大明皇位能平稳过渡,不要再酿成太宗靖难那样的血腥屠杀,我便死也知足了。”
朱骥细看他容颜憔悴,满眼血丝,已再无当年杀伐决断的凌厉之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悲凉和无力。朱骥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厌世之意,道:“岳父本该早些致仕的。”
于谦道:“我不是没有上过自请致仕的奏疏,可是都被皇上驳回了。何况就算我此刻在野,他日太上皇复辟,也绝不会放过我。”他冷笑两声,道:“那时便是太上皇想饶我,那些新晋的攀附之徒,只怕也饶不了我。若没有我的骨血为他们铺路,他们又怎能一路前进呢?”他站起身,一抚袍袖,将炭盆上的烟火气驱散,道,“时候不早,你也回去歇息吧。事情还远未到那一步,多思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