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第八五章 谋定（三）（1 / 1）
朱骥起身称是，只得退下。他走到书房之外，阖上房门。走到门外，却见于康引着另一人过来，夜色中只见他一身深青衣缘的深衣，竟是服着重孝。朱骥吃了一惊，那人却赶紧上前一步，向朱骥拱手道：“尚德贤弟，许久不见。”
他靠近了廊下的灯笼，朱骥才认出，这人竟是吏部侍郎项文曜。于康赶紧道：“尚德，项侍郎的令尊大人故去了，明日一早就要回乡守孝，因此今夜特意前来向义父告别。”
朱骥细看他容色，只见他依旧面白如玉，只是颔下胡须渐长，颧骨微耸，也已不复青年时那般夺目光华的样貌。朱骥虽不喜他做事阴毒，可是多年不见，心中却忽然起了一丝怀念之意，便拱手道：“项公节哀。”
项文曜却只淡淡道：“我与父亲从小不亲，也说不上什么哀不哀。不过都是些场面上的道义，我不得不做罢了。”
他如此说来，朱骥倒有些不好接口了。于康见二人冷场，只得从旁转圜道：“项侍郎这回匆匆接到家信，还未曾去吏部上报丁忧，便先来义父这里告辞。这份情义，当真令我等晚辈感佩。”
朱骥听了这话，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暗道：“原来他虽然去了吏部，却还是跟岳父走得如此近，这却不是什么好事。”
项文曜似是看出他的狐疑，便只轻声叹道：“贤弟是怪我不知道避嫌么？这些年拿我和他说事的人，却是哪里少了？有些难听的话，幸好你不曾听到。可是……”他突然自嘲地一笑，道，“可是这世上，他却是我唯一真心仰慕的人了。”
朱骥一怔，却见项文曜已伸手推了于谦书房的门进去。朱骥惘然转身，于康却上来拉住他的臂膀，低声道：“走吧。”
正月十六日一早，文武百官再集左顺门外问安，兴安传出话来，说是龙体微痊，已是能喝下稀粥了。百官听得此话都是稍觉安心，退下来便齐集礼部，推举商辂草奏。商辂拿过笔墨一挥而就，众人看时，见那奏疏第一句便写道：“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传之于宣宗，陛下宣宗之子，沂王宣宗之孙，以祖父之天下传之于孙，此万古不易之常法。”
众人均知有了这一句“宣宗之孙”，便已堵住了藩王入继的谣言，因此都是纷纷点头称赞。王文、陈循面色难看，却也并不出言制止。一时商辂写完草稿，众人看过无误，便又拿了正本誊定，便是挨个儿联名。
朝中文武官员不下数百，又是这样的大事，自然得要人人签名，因此足足忙了一个下午，所有人才都签名完毕。商辂见外头天色已见黯淡，便对礼部侍郎姚夔道：“大章，这奏疏先存放在你们礼部。等明日一早上朝，我们再来取去。”姚夔点头称是，便收了那奏疏在袖中，众人相互揖让一番，才各自离去。
却说徐有贞别了众人，独自回家。石亨、曹吉祥、杨善、张軏等人自然早就在小书房内等着，见他进来，忙起身让座。
徐有贞老实不客气在上座坐下，才道：“你们可都安排好了么？”
曹吉祥道：“南宫处已得了消息，太上皇一切皆知了，只让我们放手去干。”他又拿出一轴明黄面子的绢帛交给徐有贞，道：“这是孙太后的懿旨。”
徐有贞打开细看那文字，见上面一笔算不上十分漂亮的端楷写道：“天子疾大渐，殆弗兴，天位久虚。上皇居南内，于今八年，圣德无亏，天意有在，以奸臣擅谋，閟而不闻，欲迎立藩王以承大统，将不利于国家。”①他略一诵读，便抬头对曹吉祥笑道：“这懿旨写得好，曹公公可是立了首功了！”
曹吉祥居然红了红脸，笑道：“这懿旨是太后亲笔所写，我大字不识一斗，也读不大明白。既然徐先生说好，想必是好的。”
徐有贞一笑，只将那懿旨放在一边，又转头对石亨、张軏道：“列位的兵马呢？”
张軏得意道：“我家和石家各出家丁一百五十，曹公公也可调动色目达兵一百，如此便有四百人。②石侯爷今夜宿卫宫中，几道宫门的钥匙全在他手中，一路便可长驱直入。宫里，掌着腾骧四卫的刘太监也已答应了不出手干预。③咱们要对付的，也只有南宫和东华门的那一两百名侍卫了。”
“好！”徐有贞朗声称赞，道：“今夜虽有石侯爷在宫内接应，可你们从宫外带兵进去，也不得不捏造个说法。”他沉思片刻，已是点头道：“是了，十几日前，边境有战声传来，说是瓦剌有哨骑逼近宣府。你们只说接到北境战报，瓦剌大举袭边，须得勒兵大内，以备非常。”
张軏、曹吉祥等人早已拿不出什么主意，都只是唯唯称是。唯有石亨犹是犹疑，道：“南宫侍卫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哪有这么容易对付的？若不能速战速决，只怕引来大批禁卫，便是我也无法压制得住了。”
他虽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却也是从一开始便心怀忐忑的那一个。此时大变将发，越发觉得紧张难耐，一把便抓住徐有贞道：“徐先生，你说这事……究竟有几分赢面？”
徐有贞凉凉一笑，道：“怎么，石侯爷竟然怕了？”
石亨忙改口道：“不是，我怎么会怕？”他虽是如此说话，可是在座之人谁听不出他心中半分底气也没有？要知这本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张軏、曹吉祥这些上惯了战场的人也觉得没底，此刻被石亨两三句话一勾，便也个个狐疑起来。
徐有贞心中暗骂这群人胆小如鼠，登时一拍桌子，喝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哪里还由得你们犹豫不决？”他咬了咬牙，已是阴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文官们明天已是打算以死相争，逼皇上立沂王为储君。于谦、王文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已经告知景泰，准备明日一早大朝之上，便要当堂捉拿你们几个了！④”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要知道石亨等人做贼心虚，整日里只关门密议，哪敢再往文官堆里凑？徐有贞不过信口一句胡言，他们也丝毫听不出真假，只是急得连声叫苦。徐有贞看着这些人丑态毕露，心中便升起一丝高高在上的傲岸来，便冷笑道：“你们也不用着急，既然定下了今夜举事，只要一举成功，他们还哪里动得了你们分毫？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再要后悔，已是迟了。”
他站起身来，道：“天色已黯，且待我看一看天象。”他登上书房楼梯，上了天台。其余几人跟在他身后上来，见他仰首观天，便也装模作样地抬头。便见天幕晦暗，乌云浓重，一颗星子也不见。众人都是心怀不解，徐有贞却已是低下头来，目视诸人道：“天象大吉，时在今夕，机不可失！”
诸人虽看不出什么特异的天象，然而听他说得郑重，无不悚然。一行人回到一楼屋中，徐有贞便拿过酒坛，倾倒出五碗烈酒分给各人，自己率先拿出匕首于指上割血沥入酒中，石亨等人也依次歃血，各尽一盏，方各自仓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