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第八四章 秘计(三)(1 / 1)
这一场大祀草草结束,百官回城,皇帝也不御殿接见臣工,便直接送入大内。胡濙依旧带着官员到左顺门问安,许久才见兴安出来,朗声道:“皇上口谕!”
群臣忙纷乱跪下,便听兴安扯着公鸭嗓子道:“朕这几日偶染疾,是以不曾视朝,诸事待正月十七日早朝。请择元良一节难准。钦此。①”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掉头回了内宫,只留下满地忧虑重重的官员。胡濙颤颤巍巍地站起,回头道:“皇上说了,一切等十七日再说。只是请立东宫事关重大,一刻不得放松,我等自当复草疏本,待十七日再行上疏固请。”
群臣纷纷称是,杨瑄、钱琎等几个年轻言官却是忧虑,道:“到了十七日上皇上若再不肯,我等便免冠叩头,辞职乞归。若是满朝都愿以禄位相谏,不愁皇上不听取我们的建言。”
这话甚是激愤,不少老臣便是不以为然地摇头,年轻官员却都是摩拳擦掌,连连称是。胡濙知道今日久留无益,便道:“这几日大家都不要来打扰皇上了,时间还宽裕,大家慢慢联名,要好生揣摩这一道奏疏才是。”
众人听了他这话,便一哄而散。石亨跟在人群中,正也要归去,却听身后有人道:“石侯请留步。”
石亨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青袍的陌生文官,便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一笑,道:“下官是鸿胪寺主簿,姓万名祺。”
石亨从未听过此人姓名,当即便转身道:“你要说什么便快些说,我可没空跟你啰嗦。”
万祺连忙跳着脚跟上,道:“石侯心中所忧之事,难道便不想求个结果么?”
石亨倏然停步,一双虎目盯着万祺,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万祺深深一揖,道:“太上在宫,何事他求!”
石亨怔了征,半晌才品出这话中的意思来,一时竟惊得动惮不得,只哑声道:“谁教你来跟我说这些话的?”
万祺道:“下官的主子说了,侯爷若有兴趣一聚,不妨到白云观退居楼坐坐,到时候一切皆知。若没有兴趣,便当下官是胡言乱语,下官即刻告辞便是。”
石亨沉吟半晌,突然摆手,道:“不,我去!”他即刻奔回朝房拿出衣包,换了一件便装,出了长安门快马加鞭便往白云观跑。才进了退居楼的院子,便听得一株老树后传出一声尖锐的笑声,便见曹吉祥缓缓步出,道:“石侯爷果然来了。”
石亨见是他,心倒安了一半,上前一步搭住他的肩膀,笑骂道:“老曹,你弄什么鬼?”
曹吉祥轻轻掰开他的手,道:“我们进内谈。”
他轻轻巧巧地转身,领着石亨进了阁子内的厢房。推开门,便见一张圆桌前,坐着右都督张軏和鸿胪寺卿杨善。石亨蓦然想起万祺这个鸿胪寺主簿来,登时指着杨善道:“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②
杨善笑吟吟起身,道:“侯爷稍安勿躁,叫万祺传话也是迫不得已,失敬了。”
石亨心中不忿,只在椅子上坐下,道:“还不快说!”
曹吉祥却是反手关了门,道:“我们想请石侯来商量一件大事。皇上病重,眼看不起,这事只怕侯爷心中也清楚。如今储位未定,一切还有转圜之机。若是等到十七日群臣阖请立沂王为太子,一切便都迟了。”
石亨奇道:“沂王为太子,本就合情合理,这有什么好说的?”
杨善却是起身为石亨倒了茶,口中道:“沂王为太子,他日便是太上皇复位,难道石侯爷便不怕太上皇与你算总帐?到时候那些请立沂王的文官们都成了从龙功臣,你却是要独受诛戮啊!”
这却也是石亨一直担忧的事,他顿时眯起眼来,道:“杨公说的是,我正为此事担心。”
曹吉祥接口道:“那你就跟着我们干吧,事成之后,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石亨已隐隐摸到这话的关窍,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只是警觉道:“你们是要……”
张軏已是耐不住性子,叫道:“我们是要在十七日前,打破南宫,拥立太上皇复辟!”
石亨“啊”的一声惊呼,目瞪口呆。杨善却是笑着将茶杯塞进他手里,温言道:“侯爷何必惊讶?天下大事,能者居之。如今景泰昏聩无道,宠幸妖妓,秽乱宫廷,大肆游宴,乃至缠绵病榻,无嗣而终,这都是上天的惩罚。太上皇本为万民之主,己巳年为扫平胡虏,亲膺战火,不幸遮留漠北。谁知回还之后,景泰不知亲亲之意,攘夺帝位,废黜太子,囚禁太上,一至于此,真是天怒人怨。如今上天示警,正是我们拥立太上皇复辟临朝的大好时机!石侯爷手握重兵,难道不想振臂一呼,做本朝的周勃么?”
他当年本是仗着一条利舌救回了太上皇,如今小试牛刀,自也把石亨说得一愣一愣。石亨听了这话,沉吟许久,才道:“杨公说来说去,便是要拥立太上皇,可是文官们不也打算在十七日那天请复立沂王为太子了么?若沂王立为东宫,皇上一旦驾崩,自然还是太上皇复位。这和你们说的,又有什么区别?”
张軏见他还不开窍,已是急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带兵打破南宫救出太上皇,那我们便是从龙功臣,太上皇只会记得你的好,哪里还会记得你从前跟着于谦跟他作对的事?若是按照文官们的路子走,将来今上驾崩,太上皇复位,却是头一个要拿你开刀呢!”
石亨听了这话,仍是将信将疑。他和张軏不同,身为侯爵,已是位极人臣,往日又和太上皇并无特殊交情,对于政变这种大事,毕竟还是有些顾忌的。他沉吟半晌,才道:“诸位的意思,我已是明白了。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回去想一想才好。”
曹吉祥却是徐徐开口道:“这么大的事,石侯爷要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自然不好强逼。但是也请石侯爷答应我们两句话,一,此事切勿外传,二,不论成不成,明日此时,还都在退居楼见面,给我们一个准信儿。”
石亨心中却是打鼓,只道:“我知道轻重。”他虽觉得今日一会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可这明路也实在太过凶险,虽然事成之后便是荣华富贵,可若是不成,岂不就是犯上作乱的大罪?石亨闷闷告辞,回到家中,也不敢召集门客,只是闭门独自斟酌不提。
他苦思了一日,眼看第二日约定的时间将到,却还是不曾下定决心。他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粗鄙无文,疏请复立沂王与政变救太上皇之间的细微差别更是分毫不懂,只怕还是要找个精通典章制度的文官来细细问一问才好。他将朝中文官在脑中梳理了一遍,于谦是定然不行的,王直、胡濙年老体衰,自也不用考虑。倒是陈循一向精明果决,学问渊博,可以一问。
他想得定了,便上马出门,往朝中而去,在长安门外下了马,一路往文渊阁行来,远远便听得阁内一片喧哗之声。走近屋中,便见陈循周围正围着四五个官员,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皇帝的病情。众人见石亨进来,都只是随手作揖,便算了事,唯有陈循道:“侯爷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斟酌十七日要上的奏疏,你也过来签个名吧?”
石亨故作闲暇地过来,接过那奏疏一看,见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要复立沂王的字样,心中便越发纠结,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道:“皇上有病,陈先生的措词不要太过激烈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要慢慢说话才是。”③
陈循随口道:“侯爷说的是。”旁边几个官员却道:“石侯爷这话也不晓得轻重。这都什么时候,不逼得皇上表态,可怎么是好?”
石亨含糊称是,又拉拉陈循的衣衫,道:“陈阁老,借一步说话。”
陈循正烦着,哪有空理他,信口道:“老夫有要事在身,你且在旁边等一等。”石亨只得点点头,坐在一边。只是等了许久,却见陈循身边的人越发多了,来来去去,不是尚书侍郎,便是御史给谏,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抚膺长叹,却哪里还记得石亨等在一旁?
石亨心中焦虑,几次起来往人群里张望。陈循见他左看右看,便觉得他甚是碍手碍脚,忍不住便讥讽道:“我们在起草谏疏,你若是看不懂,便在一边坐着吧。”说着便对身边的商辂道:“你说,这一句是用《后汉书》的典故好,还是用《裴注》的典故好?”
石亨即没看过《后汉书》,也不知道《裴注》是什么,接下去那些骈四俪六的话更是听不懂。他还欲再问陈循,却见翰林院侍讲刘定之又拉着几个翰林院的官员前来拜会,又是某翁某老一通乱叫,越发轮不到石亨开口了。他是掌兵之人,这些年在京养尊处优,虽已收敛了杀气,却总还有些土脾气,几次下来,已是又觉灰心,又觉羞惭,更不愿在这里坐冷板凳,便是起身就走。
他心中忧虑,才一出文渊阁的院门,便和人撞了个满怀。他随口道了声“失敬”,却听那人已似笑非笑地道:“石侯忧心忡忡,莫非也是担心皇上的病体?”
石亨注目细看,才认出这人是右副都御史徐有贞。二人往日虽有颇有些交情,然而此刻石亨心不在焉,也不过对他点点头,便即离去。出了长安门,他才跨上马背一阵狂奔。如今未出年节,清晨大街上仍是冷清一片,由得他一路纵马狂奔。
寒风凛冽,石亨重重吐了口浊气,想起方才在内阁所受的冷遇,一股被羞辱的感觉便涌上心头。自己明明已是侯爵之尊,然而在内阁中,上至宰辅尚书,下至言官小吏,竟无一人正眼瞧他,也无人愿意听一听他的想法。如今尚且如此,若是将来文官们拥立沂王成功,再次得势,哪里还有自己的活路?什么陈循,什么于谦,说到底又有什么分别?无非是将自己当做婴儿木偶,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摆弄而已。
他想到恨处,便忿忿鞭打马股,越发跑得风驰电掣一般,片刻便到了白云观外。跳下马背,便见杨善已笑容满面地立在门外,向他拱手道:“侯爷来得好早。”
石亨丢下马缰,恨声道:“那些文官没一个好东西!”
杨善笑得越发和蔼,只上前揽住石亨的手,道:“侯爷这话可是把我也骂进去了,不过幸好杨某只是个秀才,没学得那些人的酸腐气,这才容得侯爷高看我一眼。”
石亨哼了一声,打头一路往里到了退居楼内。曹吉祥和张軏都已等着,见石亨进来,便双双立起道:“侯爷安好。”
看着眼前之人对他如此恭敬,又想到在文渊阁内所受的冷遇,顿觉天差地远,心头的恶气陡然抒发出来,便上前重重一拳打在那桌面上,喝道:“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压制和耻辱,将来定要叫他们十倍偿还!”
他抬起头,双目如狼,一字一顿地道:“复辟政变,这事我做了!我每夜都要入宫值宿点闸,皇宫禁卫都在我掌握之中,半夜放你们入宫,这事轻而易举。”
曹吉祥轻轻鼓掌,笑道:“侯爷当断则断,将来功名富贵不可限量,封公封王,都在翻掌之间了。”
杨善却从后上来,关了门道:“政变的事毕竟重大,不是光靠武力便做的。我们还须得找一位精通政务的文官,既能事前为我们出谋划策,也能在事后为我们处理善后。”
石亨听了他这话,心中不由一动,张口便想将自己欲找陈循之事说出来,只是转念一想,陈循既然瞧不上自己,又何必将这一桩大富贵送与了他?因此便闭嘴不语。那厢杨善却已续道:“曹公公觉得太常寺卿许彬如何?”
曹吉祥点头道:“许彬是自己人,自然信得过。”他隔着门唤道:“曹钦,你带几个人去,悄悄把许彬请来。”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随即远去,张軏却小步奔到曹吉祥身边,附耳小声道:“曹公公,若是咱们事成,还记得给我二哥也留个伯爵!”
曹吉祥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嬉笑道:“你倒是兄弟情深……一个伯爵而已,倒也不打紧。这事若是成了,列位的亲朋故旧都少不了也封官加赏的,这么着急却是做什么?”
张軏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谁叫我们张家就三支子孙?我大哥是自己赚来的公爵,我们兄弟却还都还没有爵位,说出去在勋戚子弟中也抬不起头来,白白辱没了老爹的名声。”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不一会儿许彬来到,杨善便将谋划复辟之事与他说了。许彬听罢,却是眉头深锁,许久才道:“这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我已是老了,精力不济,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为你们推荐一人,此人文武双全,聪明绝顶,定能对你们有所翼助。”
他顿了顿,才缓缓报出那个人的名字,道:“右副都御史,徐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