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第八三章 病起(二)(1 / 1)
景泰八年正月初一,一直称病的天子朱祁钰出现在奉天殿内,十二垂旒,玄衣黄裳,十二章纹,大带黄舄,肃穆庄重。群臣见到皇上出席朝会,心中便也安了一大半,也无心去关注皇上的面色是否苍白,脚步是否虚乏。朝会礼仪繁缛,直到中午才告结束。朱祁钰本是靠董速的一剂虎狼药支撑着,到此时早已无力强撑,一回到乾清宫内便即昏昏沉沉地睡去。
董速带着四五个太医急急诊了半天的脉,才道皇上气血逆行,病状已是十分凶险。他谆谆告诫朱祁钰,正月初六立春祭太庙之仪,万万不能再亲自前去了。朱祁钰此时只觉全身虚软,头晕目眩,此时也有些后悔,只得再下令让石亨代为祭祀。
皇上病情加重的消息立刻传了开来,尤其是当群臣看到初六祭祀太庙的仍是石亨之时,原本已稍微驱散的阴霾又立刻浓重了起来。京中是非之地,各种有谱的没谱的谣言四处流转,人言籍籍之下,却是各有各的猜测了。
本在病中的朱祁钰大约也听说了外头人心不稳,于是在初九又出见了一次群臣。却是因为正月十二将要大祀天地于南郊,须得事先誓戒并致斋三日。这典礼虽不繁杂,可对于病中的朱祁钰来说,经此一番劳累,病况却又沉了三分,整日便是昏睡于床,除了几个贴身侍候的宦官宫女,谁也见不到他的人了。
群臣们各有各的消息来源,却是无一不在猜疑,皇上的病已到了要紧关头。文官们暗地里串联了两日,便选定正月十一那天,先由都察院带着言官们出面试试风向。当天一早,都察院左都御史萧维桢、右副都御史徐有贞为首,带着百官至左顺门前问安。一时间人数众多,左顺门外颂圣之声响彻廷陛。不多时便见兴安从门内出来,见萧维桢跪在当先,便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维桢道:“我等乃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并五府六部堂上官,闻皇上圣体不宁,谨来问安。”
兴安望望后面人头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便是皱眉不乐,只上前对跪在最前面的萧维桢和徐有贞伸出左右手食指,交叠做个“十”字,低声道:“皇上这一病,已有十天了。”萧、徐二人对视一眼,尽是忧色。兴安见二人一脸愁苦之相,越发不满,便冷笑道:“你们这些官,号称社稷股肱,如今朝廷当真用得上你们了,却只知道日日问安,连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如此,皇上养着你们又有何用?”
萧维桢素来见风使舵惯了,听出这话中颇有几分深意,脱口便道:“公公以为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兴安满脸不屑,道:“我不过是一介内臣,你们却都是读四书五经出来的饱学之士,怎么要紧关头反倒来问我该当如何?真是荒唐!”
萧维桢还欲再言,徐有贞却是已双眼一凛,抬头道:“公公之意,莫非是为储位担忧?”
兴安见他点破这话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掉头离去。萧维桢看了徐有贞一眼,才站起身来,对身后群臣道:“大家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们细谈。”
当下一群人便选了午门的左掖门内集议,老尚书胡濙出面,安排众人于偏殿内按序坐定,萧维桢便率先开口道:“方才兴安的话,不知诸位听见没有?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早些为储位做打算。学生浅陋,不敢贸然发言,还请诸位老先生各抒己见。”说罢便向坐在上首的陈循、王文等人拱手。
他本是想让陈循、王文先开口,未料二人皆是不说话,内阁中剩下的高谷、萧鎡、商辂也均是垂眉不语。许久,才听胡濙缓缓道:“兴安说的是,如今皇上重病,唯患储君未立。储位一定,便诸事无忧矣。”
萧维桢却是知道皇帝最不喜人提起立储的事,当下只是含糊道:“全凭胡老定夺。”堂下人群中,却听有人操着一口山西口音朗声道:“胡宗伯言之有理,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得不早作打算。沂王乃太上皇长子,又曾为太子,伦序当立,愚以为,我等当即刻上疏天子,请求复沂王储位!”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循声看去,却见人群中大理寺卿薛瑄昂然而立,风骨崚嶒。他官职虽不算高,却以学问操守闻名朝野,人人都敬他三分,此刻他上来便报出沂王的名号,人人皆是在心中暗暗点头。果然便见胡濙花白的脑袋微微点了点,道:“敬翁乃是正言。”他抬头扫了扫其余人,缓缓问:“你们以为呢?”
堂下冷了片刻,便又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地道:“国本之位,自然非沂王莫属。太上皇临民十四载,天生万物,莫不受其庇佑,自是天下正主。当今天子于帝位,无非是假借旁支,既然无子,自然是要将储位归还大宗的,这才是《周礼》尊嫡之意。”
胡濙“哦”了一声,抬起头来看那人,见他容貌陌生,便拈着胡须问道:“你是何官?”
那年轻人恭敬道:“学生是景泰五年的进士,监察御史杨瑄。”
胡濙嘴角抽动,点头道:“少年英气,不错,不错。”
杨瑄一开口,身旁的几个言官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赞成要沂王复储,胡濙看了一圈,见其中并无老臣,便侧头问身边的内阁诸公道:“立储是大事,还得几位开口才好。”
陈循仍旧不说话,商辂本想开口,但看看老师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只得将刚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看看身边的萧鎡,见他欲言又止,正欲低声询问,便听王文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传来:“今日只是请立东宫,安知上意谁属呢?”
他这话一说,下面立时炸开了锅,满朝文武,人人都在心中琢磨这一句话,却是只有他一人敢这么愣头愣脑地捅出来。皇帝不喜欢沂王,人所共知,年轻言官们说得热闹,其实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立储到底是皇家事,皇帝属意谁,臣子如何可以置喙呢?
下面嗡嗡乱了一阵子,胡濙才咳嗽数声,缓缓道:“王先生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抬头问陈循道:“芳老呢?”
陈循不答,只是眼神微斜,瞅了王文一眼,嘴角却漾起几分笑意。这不过是一个极细微的小动作,堂下的人却都看得分明。众人登时便心领神会,只怕这话是陈循和王文早就商量好的,内阁于复立沂王之事如此不热衷,莫非是早得恩旨,另有他谋?
胡濙见陈循始终不肯说话,只得起身道:“王千之的话也对,今日我们只是请立东宫,并不是要代皇上决策。”他转头对商辂道:“弘载,你是连中三元的大才,这奏疏你来写吧,我们联名便是。”
商辂侧眼看看陈循,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起身躬身称是。一时随从抬了长案上来,商辂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众人传看草稿,到得萧维桢手上,他却忽然笑着上前道:“学生斗胆为商先生更定一字。”他上前拿了笔,在“早建元良”的“建”字上圈了圈,改作一个“择”字,方放下笔,得意地弹了弹腰带,道:“此事若成,我这腰带便能换上一换啦!”
群臣看得分明,都是面面相觑。若是“早建元良”,则“元良”自然是早就备位,只待确立;“早择元良”,这“元良”既然还须“择”一“择”,现在可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萧维桢这一改,倒像是在提议皇帝抛开沂王,从宗室子弟中选择嗣子一般。
众人皆知萧维桢素来谄谀阿上,却不知他还有这般小心思。只是大家各自心中盘算,对于萧维桢所改,有的满心不屑,有的却懊恼自己如何未早些想出这主意来,却又都怕惹祸上身,因此并无一人敢出头反对。商辂见四下默然,也只好因循而下,拿了正本誊定,文武官员依次签了名,交给胡濙道:“这奏疏还请胡老带头上奏。”
胡濙点点头,袖了奏疏,领着众人重又回到左顺门内,将奏疏交给文书房的宦官,百官方才各自散去,唯有吏部侍郎李贤为人聪明机警,越看越觉得这其中的事不一般,他正见萧鎡独自一人走来,便立刻上前拱手道:“萧先生安好。”
萧鎡见是李贤,便也停下脚步道:“李侍郎有何指教?”
李贤正色道:“学生还请问萧先生一句,内阁对于复立沂王,究竟有何高见?”
萧鎡面色微变,道:“内阁五人,老夫只是其中之一,如何能知道其余四人的心思?”说罢抬腿便要走。李贤忙跟上一步,拦在萧鎡面前,道:“那么萧先生只说自己的意见便是。”
萧鎡望着李贤略带阴沉的眼,沉默半晌,才吐出五个字来:“既退,不可再。”
李贤陡然觉得汗湿重衣,恍惚间见萧鎡拱拱手便即离去,也只得躬身执个下属之礼相送。要知当年天子欲废沂王立怀献太子,内阁诸公唯有萧鎡敢引经据典反驳皇帝,一时颇得士林赞誉,如今却是连他也这么说,莫非内阁里早就达成了什么共识了不成?
他想到萧鎡乃是陈循的同乡,商辂是陈循的学生,王文又素与陈循交好,只怕这四个人是根本就不想复立沂王!什么“早择元良”,那萧维桢不也是江西人么?只怕也是内阁授意好的!李贤越想越觉得担忧,眼见得左顺门前的官员已散得七七八八了,唯有薛瑄正和几个年轻言官一处漫步,便忙迎上去道:“敬翁!”
他和薛瑄是极好的朋友,方叫出他的名号,便看见薛瑄眼中满是忧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出言才好。他身侧一人,正是方才建议沂王复位的御史杨瑄,此刻见了李贤,便躬身行礼道:“李侍郎面色不佳,莫非也是在为社稷之事担忧么?”
李贤点点头,道:“内阁或有异议,王文、陈循,只怕便是主谋。”
薛瑄却冷冷开口道:“陈循是不敢的,他无非是首鼠两端而已。真要有事,也一定是王千之挑出来的。此人一贯额附权贵,卑鄙无耻,当年是王振,如今又是……”他一振袍袖,却隐去了后面两个字,却掩不住满脸的愤恨之意。
李贤自然知道,正统八年薛瑄为大理寺少卿时得罪了王振下狱,正是王文主动阿附权阉,要将这案子做成死罪。是以薛瑄素来为人端凝和善,不出恶言,却唯独对王文最为痛恨。与杨瑄一并来的两个御史钱琎、樊英也素来看不惯王文外示刚直,内为柔佞的性子,听薛瑄开口,也都附和着大骂王文道:“这厮素来无耻媚上,当年易储时便撕破脸皮冲在最前,听闻当初太上皇回銮时也多有阻拦。他自然不愿看到沂王复立,那不是跟他自己的荣华富贵过不去么?拥立一个外藩子弟,他便是头一号功臣,他日恩宠,只怕还要胜过今日哩!”
杨瑄笑着接口道:“你们猜他会拥立谁?我瞧定然是襄王世子,他是宣庙亲弟,除了沂王,可只有他的世子离帝系最近了。”
李贤听他们说得痛快,一颗心反倒忐忑起来,喃喃道:“却不知……他怎么看?”
薛瑄听得分明,便拉着他踱开数步,道:“你说的是于……”
李贤望着他,点点头,道:“他今日可是一言未发。”
薛瑄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年纪大了,不愿惹事而已。”
李贤将信将疑,却低声道:“可若是沂王复储,太上复辟,他的地位可比王文更受冲击。他当年扬言‘社稷为重君为轻’,那便是将太上皇丢出去不管不顾了。太上皇会饶了他?何况……”他更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他也不是善茬!”
薛瑄究竟是方正人,听李贤这么说,便有些看不惯他的捕风捉影,当即朗声道:“原德,多说无益,还是要听其言观其行才对。如今奏疏已经送上,且看过两日天子如何批复便是。”
李贤急了,忙道:“可若是他们真要谋利外藩,这可怎么好?帝系紊乱,纲常颠倒,太上皇父子只怕更不会有好结果了,我等身为大明臣子,决不能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薛瑄皱眉,有些不耐烦道:“你却要如何?难道还想……”他咬了咬牙,终觉得下面的话有些悖逆,没敢说出口,只好拍拍李贤的肩膀,道:“你别胡思乱想,说不定皇上的病过几日便好了。”
李贤见他不肯多说,也只得闷闷点头。唯有杨、钱、樊三个年轻官员,不知天高地厚,仍在大声争论王文的“异谋”。他在心中长叹一声,暗想事情却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上?流言风起、国祚不稳、阴谋横行,想来想去,终觉得一开头今上即位便是一步错棋,一步错、步步错,到了今天,一切矛盾终于要全部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