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第八二章 时势（三）（1 / 1）

第二日一早，便有传信宦官来宣召朱骥入宫觐见。朱骥本预料还要等上三五日的，没想到如今倒是快，心中自是高兴，忙换了官服，拿了奏疏，随来人入宫。

到得文华门外，依旧是舒良出来接了朱骥进殿，一路上他便低声道：“皇上如今正在见内阁高老先生，脾气怕是不大好，你一会儿说话可要当心。”

朱骥亦是低声问道：“不知说的是什么事？”

舒良却是扁扁嘴不答，只道：“深宫大内，不比外边说话容易，你自己小心便是了。”

他将朱骥带到殿前廊庑之下，自己进去复命。朱骥隔着文华殿的门扇，便听见殿内高谷的江北口音理直气壮地道：“臣学问空疏，文辞鄙拙，谬膺馆阁之选，除深负朝廷之委，迩年以来，眼目昏花，手足伤损，出入早晚，宁无不测之虞，计议论思，恐有难防之虞。乞罢臣内阁职务，命臣专领翰林等官，以图补报圣恩。①”

大殿空旷，回声袅袅，朱骥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却也知道这是高谷在请辞相位。只是高谷一贯和陈循、王文不合，脾气又倔，隔三差五便要来一回“负气请辞”的戏码，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舒良又何必如此紧张？

正想着，却听得朱祁钰开口道：“朕听高卿中气甚足，也不似眼目昏花的样子。既要请辞，便该有些请辞的样子，否则徒然变成别人的话柄，不是得不偿失么？”

高谷闷声道：“臣做事一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成为别人的话柄。何况陈循、王文连那样天大的话柄都不在乎，臣不过是任性使气而已，又在乎什么？臣在内阁多年，识得陈循、王文也有多年，总是议论不合。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不知羞惭，臣还耻于和他们为伍，唯愿弃官归乡，为一田舍翁足矣。”

朱祁钰低低咳嗽数声，才叹道：“你们几个，没一个能给朕省心的！朕本想要将养身体，你们却不给朕消停！陈循、王文的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你还纠缠不放，莫非是要朕罢了他们俩的相位，你才满意？”

高谷语气一慌，连忙道：“臣不敢！立相罢相，简在帝心，臣何敢置喙？臣……臣只是为那些寒门学子不平！可叹他们没有一个好爹爹，硬是拼着不要老脸，跟举朝舆论、斯文道统为敌，也要为他们谋一个举人的出身！”

朱骥这才听明白，知道定是今年八月的顺天乡试中，陈、王二人的子侄仗着父辈名声，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也难怪高谷如此义愤填膺。果然便听朱祁钰沉声道：“陈循、王文攻讦考官故是因为儿子未曾中第，可难道刘俨、黄谏便全无把柄么？你看看他们出的什么题？‘人欲自绝’、‘正统有无’——便是陈、王不发难，朕也想砍了这两个满嘴放肆的考官！”

这话不但高谷吃了一惊，便是立在外面的朱骥也变了面色，寻章摘句，牵连附会，一道寻常的试题在别有用心之人看来，便分明有了冷嘲热讽之意。他正自出神，冷不防便听大殿内“咚咚”几声，似是高谷跪下叩了几个头，才听他道：“皇上万万不可做此想！文字狱之事太伤斯文元气，当年太/祖为清除异己，大肆屠杀文人，已是不当，更不要说北宋乌台诗案，南宋江湖诗祸②，俱都是千古之下的笑柄啊。”

许久才听朱祁钰虚浮着声音冷笑道：“朕要起文字狱，还用得着到现在？高卿多虑了。”他心中不快，只命高谷退下，舒良这才宣了朱骥进内。

朱骥在殿陛之前跪下，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礼，才听朱祁钰道：“平身。”

朱骥站起身来，抬头往向朱祁钰，只见他面色虚白，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淡青黑之色，双颊的肉深深凹陷下去，使得颧骨顶出，透出一股不自然的殷红。他虽知皇帝身体不好，可是眼见他如此憔悴，实在还是大出所料，一时竟有些哽咽，低声道：“皇上还请保重龙体。”

朱祁钰淡淡点头道：“不错，你还记得朕。”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奏疏，道：“你先前上章请求关闭处州银场，道是上下官吏盘剥矿工，压榨血汗，乃是变乱之由，朕自是明白的。景泰五年的时候，镇守福建兵部尚书孙原贞便请求停罢福州、建宁等处银场，朕已是准了，如今看来，不如把浙江境内的银场也停了才好，免得将来又出了叶宗留、邓茂七这样的枭雄祸乱一方。”

朱骥欣喜过望，忙赞道：“皇上圣明！”

朱祁钰说了这一番话，似是已有些疲惫，便坐在椅子上靠了靠，才道：“银场裁撤，你这提督银场千户的官职也不能存了，你依旧回锦衣卫做千户去吧。”

朱骥更是大喜，却按捺住雀跃之意，连声道：“臣谢主隆恩。”

朱祁钰瞧出他的喜悦，不禁笑道：“你就这么稀罕这个京官？京城有什么好的？”

朱骥道：“臣的妻子女儿皆在京城，自是希望做一京官，和她们日日相伴。”

朱祁钰温和笑笑，道：“原来是为了妻子和女儿，看来也是个有良心的。可若是朕许你带着妻儿外放呢？你是愿意在外任上，还是回京来？”

这话却不好答，无论如何都易被皇帝抓了把柄。朱骥只得欠身道：“不论在内在外，都是为皇上做事，臣不敢辞，更不敢挑三拣四。”

朱祁钰不接口，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若论升迁迅速，自然还是京官好。只是京官清苦，是非也多，若是再碰上什么大事变，一不小心便有身首异处之险，哪里比得上外任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朱骥干笑数声，道：“皇上说的是。只是以臣的身份和姻亲，却是不论在何处，都是躲不开是非流言的。”

朱祁钰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齐大非偶，到底是老话有道理，于谦的女婿哪有这么好做的？朕当年想要你娶了李惜儿，也是为你好，可惜你却是不领情。如今在外吃过这两年苦头，总该明白了吧？”

他忽然提起李惜儿，朱骥顿时便沉默了下去，良久才道：“臣与李惜儿，只是兄妹之义，唯于于氏，方有夫妇之情。”

朱祁钰哈哈一笑，笑声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然之意。他摆摆手，道：“你的心思，朕自是了解，多说何益？如今你岳父身体不好，你要多多照顾他，锦衣卫里的事，每日点卯也就足够了——将来自有你为朕效劳的时候。”

朱骥猜不透皇帝如此安排的用意，只得先俯首称是。唯有朱祁钰似是满脸倦意，再不多言，便命令舒良、王诚起驾还宫。朱骥退出文华殿外，目送銮舆远去，才惶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