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第八二章 时势(二)(1 / 1)
二人喝些茶水,吃些茶点,日头便渐渐落了下去,这才听得那曹夫人一行人又从后面出来,一时又是引猫逗狗,一片纷乱。朱骥打开门再度探看,却冷不防和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竟是惊骇莫名,却是连身子都僵住了。
对面那人也是一呆,半晌才走上来道:“阿骥,原来你也在这里。”
朱骥鼻端微涩,低声唤道:“哥哥。”
那一边的人见朱骏和人说上了话,不免高声叫道:“朱指挥,快些!”
朱骏忙回过头去应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朱骥没想到在此乍见兄长,半晌才回过神来。二人自当年闹翻以后,便各奔东西,然而多年兄弟情分自是在的,此时重逢,便有些欷歔之意。舒良闻声也从屋内出来,上下打量朱骏,才回视朱骥道:“这……这难道是你哥哥?”
朱骏却早已认不出舒良,只是见他神态端和凝重,知道必是显赫人物,便也笑着作揖行礼。舒良心知他兄弟二人见面,必然有话要说,便向朱骥拱手道:“如此我便告辞了,二位权且细聊。”
朱骥谢过舒良,和朱骏一道重回厢房内,才问道:“哥哥当年不是跟王靖远去南京了么?如今怎么又跟着曹吉祥了?”
朱骏听他说到“曹吉祥”三字,仍掩不住轻蔑之气,便也只是淡淡地道:“景泰四年夏,王帅因南京暑热潮湿,不堪静养,自请回京居住,皇上允了,我们一家便也跟着王帅回到京中。我如今是在京营张都督麾下做事。”
他仍是不答自己今日为何跟着曹吉祥的家眷在一处,朱骥却已是朦胧猜知,曹吉祥和张軏交好,想是借了张軏的兵护卫,朱骏也在其中听调。二人如今的道路已是越走越远,朱骥虽有千万句话语想问,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如今嫂子可好,可有儿女了?”
朱骏点头道:“嫂子一向好。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岁了,小名叫做福官。”他顿了顿,才问道:“你呢?于氏是名门千金,想必德容言功都是不差的。”
朱骥道:“贱内也好,多谢挂怀了,我已有个女儿,只比福官小一岁。”
二人交此一言,均觉无话可说。朱骏便起身道:“我还得赶回去,要不然他们得急了。”
朱骥也忙起身道:“如此,便不打扰哥哥了。”他说出“哥哥”二字,心头无端一酸,暗想当真是世事弄人,己巳年一场大战,不但毁了太上皇和皇上这一对兄弟,竟也毁了自己和朱骏这一对兄弟。
当夜武清侯石亨照例大宴宾客、曹吉祥、张軏以及与他们一贯交好的杨善、许彬等文官皆坐了一室。石亨在京中勋贵中,虽非年纪最长、资历最深,却无疑是权势最大的。如今四海升平,他没有用武之地,便也只好做做“故烧高烛照红妆”的雅事,吃喝玩乐,聊以卒岁。
老一辈的人都在室内喝酒听歌,曹吉祥养子曹钦、张軏之子张瑾、王骥之子王祥等晚辈便耐不住一身火气,便拉着石府家伎下去风流快活。石亨看着这些少年才俊,不知不觉便是叹息了一声。
杨善坐在他身侧,听他叹息,便奇道:“今日高朋满座,不知石侯所忧何事?”
石亨长叹一声,拍着大腿道:“老夫一生妻妾成群,所生女儿不下十余,可惜却没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本来石彪在身边,尚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如今却也是多年未见了。”
张軏便笑着接口道:“要让侄公子回来,又有何难?如今在兵部掌事的是你那位同宗,此人性子软,你多多向他说说好话,调侄公子入京做个五府都督,易如反掌。”
石亨却是一脸冷笑着摇头道:“你是说石璞么?这个老滑头是一句实话不肯落,只说一定要请示了于谦才能调人。”
杨善却是奇道:“如今于谦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莫非还将权力抓得如此紧么?怕不是石璞自己怕落人口实,故意做张做致吧?”
石亨哼了一声,道:“如今他小事是都放开了手,奈何大事却是一丝儿不肯通融。”他拉拉张軏,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把柳溥排挤去广西时,他正犯了痰疾,却是抱着病立刻调了南和伯方瑛回来。柳溥不过是个面人儿,瞧着虽碍事,其实却也没什么大本事。那方瑛却是少有的一根筋的主儿,可柳溥更招人恨。幸好后来云贵苗人闹事,他不得不又将方瑛派出去作战,我们才好受了些。”
张軏干笑,未曾接口,曹吉祥却端起酒杯,阴测测地道:“石侯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谦再厉害,一来精力大不如前;二来皇帝对他也多有防备;三来,哼哼……”他将酒一饮而尽,才道,“虽说他总督京营,可到底没有调兵的实权。上无皇帝虎符,下无列位带兵,他一个书生,还真以为自己能调动百万大军么?京营上下将官,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心腹,他枉带着这‘总督京营’的头衔,却不知总督的是什么东西。”
张軏连连点头,道:“说的是。”他便扳着手指数道:“我和石侯自然不提,柳溥原先在的时候便是个惯会和稀泥的;方瑛为人方正,虽然投了他的秉性,但那也是当年王靖远带出来的人,跟他到底隔着肚皮,何况如今也在外头。唯有一个范广范傻子,整日如跟班儿似的跟着他,也不知有多少能耐。”
他说得兴高采烈,众人听得也是大笑不止。曹吉祥却轻轻将酒杯在桌上一搁,道:“于谦不足为虑,关键却还是宫里的那一位主子。”他那双吊梢眼微微一抬,已是不动声色地道:“你们便没有想过,若是他无子而终,国家该怎么办?”
在座诸人中,数杨善最是油滑,当先便叫道:“啊呀,这话可不能乱说!”
曹吉祥哼笑一声,只摆弄着酒杯不语。许彬却缓缓开口道:“若今上无子,则伦序自当以沂王为先。到时候先于灵前扶沂王即太子位,再由沂王率众打开南宫大门,引太上皇复位,当是正理。”
他是多年的太常寺卿,精通礼仪,这几句话说完,一时竟无人敢反驳。张軏粗人,见状便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道:“许先生说得好,太上皇本就是大明之主,这国祚却被皇上夺去多年,若是能复辟还朝,我等老臣自是高兴的。”
石亨却是迟疑道:“如此说来,只要皇上无子而崩,这皇位……便非太上皇莫数了?”说着他的声音竟也有些发颤。他不比张軏、杨善、曹吉祥,和太上皇并无交情,当年又曾多次站在今上一边打压太上皇,自然想得到太上皇复位后,自己的权势必将大打折扣。他如今已是享受惯了美酒佳肴、高官厚禄,一想到将来可能要被打回原形,心中自是紧张之极。
他心中来回盘算,却听张軏向着曹吉祥道:“我们这里,唯有曹公公能出入宫廷,又一贯消息灵通,以后自是要多靠曹公公提点。若是将来当真有什么不讳之事……嘿嘿,我们也好早有准备。”
曹吉祥听罢不语,只是随手扯过一个舞姬拉到自己腿上,含糊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不迟。”
他一贯奸猾,不肯给人落下口实,众人也没有办法。又喝了一巡酒,张軏忽然叫道:“朱骏,进来!”
朱骏闻声入内,抱拳道:“末将在。”
张軏拍拍酒足饭饱的肚子,道:“听人说,你今日见到了你弟弟?”
其余人都抬起头来看朱骏,朱骏却是压低双眉,只简单地道:“是。”
张軏“唔”了一声,道:“你那弟弟是于司马的女婿,你自然应该多和他联络联络感情,我们这些人也好知道那一边在想些什么。”
朱骏却是青了青面皮,微微不快道:“末将早已和弟弟闹翻,这事当年王帅都是知道的。如今再要叫我去做奸细,从他嘴里打探消息,只怕末将无能为力。”
他拒绝得这般干脆,张軏登时怒了,骂道:“叫你办事,是老子抬举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你们终究是兄弟,难道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朱骏抬起头,正色道:“惟其那是我唯一的兄弟,我才不能做这样的事。何况末将一介粗人,没有那许多心计,也猜不透别人在谋划什么,还请张帅另觅高明吧。”
“嘿!”张軏气得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这是要胳膊肘往外拐啦!”
朱骏一言不发,单膝跪下,道:“末将唯以张帅马首是瞻。”
张軏见他一副强项的模样,心中便是来气,随手抓过一个茶杯便将里面的热茶泼了朱骏一脸,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滚!”
朱骏的前半个脑袋瞬间都湿了,淋淋漓漓的茶汤顺着发丝滴下来,面上还沾着四五片茶叶。他默默抬手摸了把脸,低声道:“末将知罪。”言毕转身退出。
十月初的天气,北地已是滴水成冰。朱骏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立在门外廊下,心中也不知是痛苦还是怨愤。王骥老了,手无兵权,根本照应不了自己,如今落在张軏这么个跋扈将军手下,也只能日日忍受其中的耻辱而已。
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对着月光抽出来一看,却见血槽中碧血依然,却已隐隐带了几分锈意。回想当年转战南疆的岁月,虽然九死一生,却也自有一股男儿的铁血豪情,如今却是连这最后一点傲气都要被消磨殆尽了。
隔着墙,正听得堂上觥筹交错,歌舞喧天,堂下阴谋算计、鬼蜮射人,朱骏不禁叹息一声,将刀收回刀鞘,背着北风,蹒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