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第八一章 疯狂(一)(1 / 1)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全部黑了,朱祁钰自觉精神稍复,便命令宫人服侍着穿了衣服,下床略进了些膳食。外头月光正好,朱祁钰便推开寝殿的门,走到外间大殿,便见殿前的空地之上,正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犹如木雕石刻一般,一动不动。
朱祁钰有些恍惚失神,只问身边的宫人道:“那是什么人?”
宫人屈膝道:“万岁,那是沂王。”
朱祁钰有些惊讶,喃喃道:“他还跪着?”他缓步出殿,便见宽敞的广场上,沂王朱见深素衣小冠,闭目而跪,牙关紧咬,神色似是有莫大痛苦。朱祁钰上前,试着推推他的肩膀,道:“见深?见深?”
朱见深半晌才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对小眼珠子先是一阵空蒙,待看清楚了来人是皇叔朱祁钰后,陡然便充满畏惧之意,开口便道:“皇叔在上,侄儿知错!侄儿不愿再见到有人为侄儿挨打送命,还请皇叔送侄儿出京之国,侄儿一辈子感恩戴德,怀念皇叔的恩义!”
朱祁钰扶住双膝,慢慢弯下腰去,盯着朱见深稚嫩的面颊,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朱见深连连摇头道:“没有人教侄儿,是侄儿自己想的。”
朱祁钰恍若不闻,道:“是万贞儿教你的,还是孙太后教你的?”
朱见深见他面容抽搐,吓得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没……没人教我……”
朱祁钰支起身子,道:“你听好了,朕现在是不会让你走的。朕今日才打了廖庄三人,若是你明日就自请就藩,那不是明摆着朕要逼你走?这件事传出去,于你于我都不好听,还望皇侄忍耐片刻,将来朕自有区处。”
朱见深支吾了半晌,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朱祁钰看不得他这般畏畏缩缩的样子,伸手便将他拉扯了起来,道:“别跪了,好生难看!”朱见深却是跪得久了,贸然站起,便觉双膝如针刺一般疼痛,“啊呀”一声便跌倒在地。
朱见深只能命宦官先拿了小杌子过来,扶着朱见深坐下,又问道:“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吃些东西?”说着便命侍从拿了些糕点过来。朱见深实是饿得狠了,见这些糕点白的如玉,黄的似金,甚是眼馋,然而却只是捻了捻手指,咬牙道:“侄儿不敢。”
“不敢?你怕有毒么?”朱祁钰陡然凉薄一笑,自己拿了一块糕点吃了,却反手将剩下的那些点心统统倒在水沟里,道,“怕就不要吃了!朕是心狠手辣、毫无伦常的暴君,随时便会要了你的小命,你防着朕些,也是应当!”
朱见深见他喜怒无常,说翻脸便翻脸,更是吓得浑身发软,话也说不出来了。便在这时,却听得宫外有人呼喝一声:“上圣皇太后驾到!”
朱祁钰侧头一看,便见孙太后的全副銮驾已到了乾清门外。自从太上皇回京后,孙太后便已极少出面理事,平日里只在宫中吃斋念佛。今日突然驾临乾清宫,不用说也是为了朱见深的事。朱祁钰拍拍手上的糕点沫子,便起身来到孙太后轿前,躬身道:“儿臣恭请皇太后金安。”
孙太后缓步下轿,目不斜视地踏入乾清门内。朱见深看得明白,顿时站起身拐着脚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哭叫道:“娘娘,孙儿怕!”
孙太后见他面容憔悴,满脸是委屈的泪痕,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他揽住朱见深,抬头看向朱祁钰,见他衣冠楚楚,容貌俊秀,和自己的儿子有七八分相像,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一分凉薄之意,冷笑着便扬手一个耳光甩在他面颊之上!
四周宫人吓得俱都低下了头,朱祁钰也呆了半晌,方觉出面颊上火辣辣地,一时呆道:“太后,你打我?”
孙太后满面是怨,恨恨地道:“哀家是你的嫡母,如何打不得你?哀家方才都听到了,你是要毒死深儿是吧?毒死了深儿,你便好千秋万代,是吧?你何不将我和你大哥一并毒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朱祁钰被她骂得蒙了,只是颤声道:“孩儿怎么敢对沂王下毒?”
“你当然不敢!可你敢说,你就没有存过这个心?”孙太后将朱见深揽在身后,厉声道:“朱祁钰,你给哀家放明白点。今日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大哥和哀家赐给你的。你的皇位,不是宗法伦序所该得,也不是天命赐予,没有你大哥,你便什么都不是!你不过就是个下贱的乐伎之子,莫以为当了几天皇帝,便是天潢贵胄了——大明正统的帝位,你不配来坐!”
他一扯孙儿的小手,便拉着他同上了凤辇,一行人转眼去得干净了。朱祁钰呆呆立在乾清门前,面上似乎还沾染着她方才喷射而出的唾沫。半晌,他才哈哈一声干笑,突然踉跄数步,嘶声道:“惜儿,你听到了没有?原来我也只是个乐伎的儿子!我们都是一样的了。这世上,只有我们才是一样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到乾清宫中,便见舒良、王诚以下,所有的宫人宦官俱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自己。他面色下沉,已是开口道:“沂王突然说起要就藩的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你们有谁知道这其中的因由么?”
乾清宫内静静的无人接口。朱祁钰低低咳嗽了两声,才道:“既然都不知道,那么便从今日起,严密监视沂王宫。抓不出那个给朕添乱的人,你们便都不要活了!”
侍从们颤声称是,各自散去。唯有尚衣监太监高平悄悄掩上来,在朱祁钰身侧道:“奴婢请皇上借一步说话,有要事相告。”
朱祁钰“哦”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才想起这个人来,便道:“当初卢忠弄出金刀案,不也是你首告的么?你又想说什么?”①
高平腆着脸笑道:“奴婢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沂王宫中,有人和南宫私自交结。”
朱祁钰一怔,一时不可置信地反问道:“谁?南宫禁卫森严,他们怎么交结?”
高平低声道:“是谁奴婢不好说,沂王宫里的人,奴婢也不认得。只是有一回奴婢的徒儿在弹子房值夜,看见半夜有人顺着南宫外的大树翻墙进了南宫,直到天亮时才出来。奴婢的徒儿说给奴婢听了,奴婢只道他定是眼拙看错,只将他臭骂一顿了事。如今看来,只怕并不是他看错了。”
朱祁钰顿时忆起自己当初也曾从弹子房眺望南宫内的情景,又想起自己的儿子见济当年误闯南宫,也正是循着那些大树爬进去的。他心中一动,道:“我道是谁在给沂王出谋划策,却原来是我那哥哥亲自出山了,怪不得今日这一手如此厉害!”
他嘴角抽动,便背着手在院子中走了两步,才道:“吩咐内官监的人,今夜便去把南宫里外的树全都给我砍了,一棵不留。若有动静,立刻回报!”
却说朱见深随着孙太后回宫,便因为害怕、劳累、暑热发起烧来。请了御医来开了药服下,他便一直睡得昏昏沉沉。孙太后来看过几回,见他症状还算平稳,只得嘱咐万贞儿好生照料他。万贞儿倒也当真尽心,一刻不停地伴在沂王身边,不辞辛劳。到得半夜,她也有些睡意上头了,正想靠在椅子上小憩一会儿,却听床上沂王突然惊厥,叫道:“爹爹!娘亲!”
万贞儿吃了一惊,睡意全去,忙坐到床边掌灯去看沂王。却见朱见深不知何时竟已醒了过来,只穿着一件素色中衣坐在床上,一见万贞儿便上来抱住她的脖子,哭道:“贞儿,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万贞儿心如刀绞,只得柔声安慰道:“殿下,太上皇和娘娘如今都在南宫里。他们好的很,殿下不必挂怀。”说罢伸手试了试朱见深的额头,见温度并不高,知道并不是发烧噩梦,一颗心便放下了,便柔声道:“殿下请放手,奴婢为你拿些茶水来。”
朱见深却牢牢挽住她的脖子,将整个脑袋都掩进她的胸脯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处子清香,喃喃道:“贞儿,我要娘亲,我要娘亲抱我。”
万贞儿只得任由他抱着,伸手抚摸着他额上碎发,温柔地道:“娘亲不在,贞儿抱你。”
朱见深松开万贞儿的怀抱,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她,道:“贞儿,你带我去南宫,见见爹爹和娘亲吧?我从来不记得他们长的是什么样子了。”
万贞儿一呆,万万没想到朱见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南宫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你更不能去啊!”
“我只是去看看我爹爹和娘亲,为什么不能去?”朱见深用力拉扯开她捂住自己的手,跳下床来,光着脚踩进鞋里,便往屋外走。外头的宫女宦官都惊醒过来,急忙过来侍奉。万贞儿连忙追出来,挥手对众宫人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出来?”
宫人们素来都怕她,只得各自退下。朱见深一身中衣,立在月光之下,回头看着万贞儿道:“贞儿,我要去南宫!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万贞儿望着他苍白的脸庞,只觉心中如万千蚁虫啃噬一般。她轻轻上前,将朱见深笼在怀里,低声道:“好,你不要声张,我带你去南宫。”
她带朱见深回屋中换了一身深色衣裳,自己也选了一套深青色长裙,便悄悄从后门出宫,掩入一片黑暗。纵然是盛夏,北地夜半也有了一丝丝凉意。万贞儿挽着朱见深的手,一路往隐蔽处出去,却是往北从贞顺门出去。想是她对这条路早已熟悉了,守夜的宦官见了她,都一声不响地让开路来。
万贞儿带着朱见深匆匆沿着宫墙向南,朱见深只见四周黑黢黢一片,一点灯火也看不见,只有风吹大树,映在暗红宫墙之上的斑驳影子,不禁害怕,只握住万贞儿的手道:“贞儿,你不怕么?”
万贞儿鼻子一酸,低声道:“贞儿不怕,殿下也不要害怕。你本就该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太子,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了你。”
朱见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跟着她身后寸步不离。二人绕到南宫附近,眼见得四周禁卫已森严起来。万贞儿低声道:“你小心跟着我走,别出声音。待会儿要爬树,你便踩着我的肩膀上去。”朱见深便乖乖点头。
二人靠近南宫,却听得耳中人声嘈杂,中间杂着“咄咄”砍伐之声,响成一片。万贞儿呆住,连忙拉着朱见深躲在隐蔽处。便见南宫周围灯火通明,一棵棵参天大树正自徐徐倒下,树叶哗哗作响,灰尘四散飞扬。万贞儿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浑身酸软,知道自己几次夜入南宫之事已被人知晓了。只是朱见深到底年纪小,人又老实,一时尚未见机,只是拉扯着万贞儿道:“贞儿,他们这是做什么?”
万贞儿颤声道:“皇上知道我们的事了……快,原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