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八十章 廷杖(二)(1 / 1)
这日一早朱祁钰退朝回到文华殿理政,正看见王诚、舒良指挥着几个长随将内阁票拟过的奏疏拿到殿内。朱祁钰一面命人侍候着换了常服,一面拦住一个小宦官,随手拿起他手中一叠奏疏最上面的一本,见是南京大理寺左少卿廖庄因母亲去世,请求陛见并丁忧守制的奏疏。他一时沉吟,信口道:“这个廖庄是什么人?名字倒有些熟悉。”
王诚正要答话,舒良却拉拉他的衣襟,开口道:“皇爷恕罪,奴婢记不得了。”
朱祁钰也不发怒,只道:“你去文渊阁,查查之前有没有他的奏疏,若有,便拿来看看。”
舒良面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紧张,忙躬身称是,退了出去。文华殿离文渊阁并不远,一会儿工夫舒良便回转过来,手上捧着十几本奏疏奉上,道:“皇爷请过目。”
朱祁钰接过一本本翻看过去,见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然而翻到最后一本,陡然间便听他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冷笑起来,道:“原来是他!”
他随手将那奏疏甩在桌上,默诵道:“‘太子者,天下之本。上皇之子,陛下之犹子也,宜令亲儒臣,习书策,以待皇嗣之生,使天下臣民,晓然知陛下有公天下之心,岂不美欤!’朕便说为什么听着这名字耳熟,却原来是去年和钟同、章纶一起谏言复储的人!什么‘以待皇嗣之生’,莫非是讽刺朕生不出儿子?”
舒良、王诚对视一眼,忙双双跪下道:“皇爷息怒!”
朱祁钰抬抬手,懒懒道:“起来,不干你们的事。”他长叹一声,道:“朕那时答应了于谦,不处置他的罪过,如今时过境迁,也不会和这种人一般计较——只是平白坏了朕一天的心情。舒良、王诚,命教坊司去御花园侍驾,今日的奏疏,你们先和兴安一起斟酌着看吧。”
二侍齐声称是,先命小宦官去教坊司处传话,便忙着预备銮轿摆驾御花园。朱祁钰正走到殿门外,忽听门外的宦官长声报道:“刑科给事中徐正,求见万岁。”
朱祁钰闻言,不禁扫兴得道:“这些言官真正可恶!不知又是来告谁的歪状了,传!”
他退回殿中坐下,便见宦官领着徐正进来。行礼过后,朱祁钰方道:“徐正,你来所为何事?”
那徐正环顾殿中,见宫女、宦官、侍卫不少,便咬咬牙道:“臣斗胆请皇上屏退侍从,臣有密勿之言,只能说与皇上知道。”
朱祁钰顿时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这话是你说的么?”
徐正暗暗咽了口唾沫,道:“还请皇上一定恩准,臣万死不辞。”
朱祁钰见他态度坚决,倒有几分好奇起来,便挥手道:“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一时众人退出,殿中便只剩君臣二人。徐正突然双膝跪下,重重叩了个头,道:“圣明天子在上,臣刑科给事中徐正,有安社稷、定国本之策欲言!”
他抬了抬头,见帝座上的年轻君王面色阴沉,看不出什么神色,忙又复下头去,道:“太上皇临民一十四载,至今威德不衰。沂王曾居储位,亦为天下臣民仰望。此二人乃皇上心腹之患,决不能置于宫禁之侧。还请遣太上皇与沂王之藩沂州,以绝人望!”
他说完了这一通话,长长地喘了口气,却不闻头顶上有声音。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望向皇帝的面庞,忽然便觉那清冷的双目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光来。他吓得浑身一颤,忙伏倒在地。便听朱祁钰缓缓开口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徐正忙道:“此言均是臣日思夜想,不曾由旁人授意,也不曾与旁人透露半分。还请皇上听臣良言,善处太上皇父子,使我大明能承嗣万年。”
朱祁钰默然片刻,才道:“只是如今后宫并无皇子,贸然遣沂王之国,名不正言不顺。”
徐正听他语气平和,胆子便又大了些,立刻便道:“皇上可效宋仁宗,可在宗室中选近支子弟中聪明俊秀者养于宫中为己子,如此则名正言顺。”
朱祁钰的声音陡然加重,略带几分狐疑道:“徐正,你也来讽刺朕生不出儿子么?”
徐正闻言只惊得四肢百脉俱都软了,连连顿首道:“皇上饶命,臣绝无此意!皇上方当壮年,岂能没有子嗣?臣意是先以宗室子弟养于宫中,以此塞住群臣之口……”
“够了!”朱祁钰不等徐正说完,便已打断他的话,阴恻恻地道,“朕不要听你这些话!朕的皇嗣,自然要是朕的亲生儿子,要什么宗室子弟?朕不怕储位虚悬,也要这个太子名正言顺!退下!”
徐正连忙直起腰来,叫道:“皇上,请听臣一言呐!臣知道皇上一直想彻底扳倒沂王父子,臣愿为皇上出谋划策,为马前小卒。臣……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祁钰盯着他的双眼,冷哼一声,却露出些许阴森笑意,道:“徐正,你真是该死,居然敢揣摩上意!这样的大事,岂是你能够置喙的?”他突然扬声道:“来人,把他拉出去!”
话音落下,门外的锦衣校尉便冲进来,一边一个将徐正掖起拖出殿堂。徐正脸色煞白,犹自尖声大叫道:“皇上,臣句句忠言,此心可鉴啊……”
朱祁钰望着他狼狈而去的身影,面色越发冷静,只是悠悠叹道:“这样的人,留不得了。”
其余侍从闻讯进来,舒良见朱祁钰背着手立在殿中,忙躬身道:“万岁要处置徐正么?”
“徐正揣摩上意,语带讥刺,如何不该处置?”朱祁钰淡淡反问。
舒良压低了头,道:“若皇爷要处置徐正,也请另摘他故。今日之事太过骇人,若是贸然公布,只怕物议纷然。听说这姓徐的在外流连青楼楚馆,私行不检,倒可以从此下手。”
朱祁钰道:“这些事你们去处置便是。朕只是奇怪,这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竟然敢到朕这里,说这等胆大包天的话语?”
舒良略带委屈地低声道:“皇爷是不知道,外头实是都传遍了。说皇上宠幸教坊司女伎,便是想要广播雨露之意。这徐正想必是揣摩得过了头,才敢冒昧求见。”
朱祁钰顿时冷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传言?他们当朕是什么人了?朕不过是宠幸几个玩物,他们倒生出那么多奇思妙想来。若是朕当真得了皇子,还不定有人拿什么脏的臭的话来戳朕的脊梁骨呢!朕本想给这徐正一条活路,如今看来,却是留不得了。你们去和吏部说,选个偏远地方,将他贬了吧。”
舒良称是,王诚却道:“皇爷,奴婢却以为徐正的话有些道理。取宗室子不必当真,只要能逼得沂王自请就藩便可。沂王不除,皇爷究竟难有安生之日,便是将来有了皇子,也仍然逃不脱外臣之讥。”
朱祁钰默然半晌,徐徐道:“再等一等吧,朕究竟还年轻,自觉身体也尚可。若是过得一年半载,再无皇子……”他顿了顿,自嘲笑道,“不可能的,朕怎么可能绝嗣?”
舒、王二侍听闻他的话中带出一股浓浓的酸楚之意,一时竟都微微觉得鼻酸。朱祁钰见不得他俩这幅样子,一挥手道:“都下去吧。朕今日不去御花园了,叫教坊司的人也都回去,朕要自己静一静。”
王诚遵旨退下,舒良却上前道:“皇爷,要不要奴婢去请李司乐来说说话?”
朱祁钰顿时板下脸,喝道:“叫她做什么?叫她来看朕的笑话么?你这狗才,竟也学得如此多管闲事!”舒良慌忙跪下,做张做致便要自批耳光。朱祁钰看得烦心,只一挥手命他起来,道:“你也学着王诚些吧。”舒良只得苦笑称是,揭过不提。
用过中饭,照例便是午朝。这比不得早朝礼制森严,地点也只选在东角门。如今兵部尚书于谦久病在家,已是甚少插手国事,王直也已老迈,时时称病请辞,也已不大上朝,寻常朝事全靠陈循、王文等人操持而已。
朱祁钰著着便服,与户部尚书张凤等商量蠲免了几个受灾府县的夏税秋粮,又向代理兵部事宜的尚书石璞询问了贵州苗人作乱的境况,已觉得微微有些疲倦,正要宣布退朝,却听殿外有小宦官进内禀报道:“万岁,南京丁忧大理寺少卿廖庄请求陛见。”
朱祁钰顿时记起早上看过的奏疏来,想起他去年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心中便有些不快。只是丁忧大臣照例要入京陛见,关给勘合,倒也不能不见,因此便点头道:“宣。”
便听得宦官、侍卫们一递一递地传呼声中,南大理寺少卿廖庄已躬身入殿,在门内叩头道:“臣廖庄,叩见吾皇万岁。”
朱祁钰见他全身俯伏在地,倒也看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子,心中只觉无趣,便板下例行公事地道:“听闻卿母去世,朕心哀痛。今给卿勘合,回乡守孝。望卿移孝作忠,多加保重。”
廖庄重重叩了个头,道:“臣谢主隆恩。”
按理他说完了这话,便该自请告退,谁知此时他竟跪着不动。朱祁钰只道他是外官不通礼数,便出言道:“卿可以退下了。”
廖庄闻言忽然抬起头来,道:“皇上,臣廖庄有言上谏!”
朱祁钰这才看清楚他的容貌,只见他已有四十多岁年纪,长方脸,浓眉毛,厚嘴唇,虽然其貌不扬,却自有一股朴实之意。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皱眉道:“卿要说什么,只说便是。”
廖庄昂首道:“臣近日到京,闻大内造燕室龙舟,游宴之事颇多。游宴欢乐之事,人主为之,似不为过,但恐非天子保养圣躬、隆盛圣德之道。肯请皇上节游宴、罢兴造、省费用,上念祖宗创立之艰,下思小民饥寒之苦,则圣德日新,圣躬万福。”①
群臣一时俱是变色。皇帝大肆游宴之事,在场之人无一不知,只是谁敢当面指责皇帝?眼见着皇帝面色都青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萧维桢便头一个坐不住,跳出来便指着廖庄骂道:“廖庄,圣主在上,休得放肆!你所闻者皆出于风传,轻薄流传,荒诞不经。你非御史给事中,何得风闻言事,还不速速请罪退下!”
廖庄双目如电,一扫萧维桢便喝道:“萧维桢,你身为都宪,皇帝有错,却不知谏止,真是枉为乌台之长!”他目光一扫,已投到朱祁钰面上,道:“臣今日还闻,皇上于游宴兴造之外,还宠幸邪嬖,此乃女色乱国之象,还请皇上尽日禁绝,保养身体,以固本元。”
连“以固本元”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简直就是直斥皇帝淫/乱过度。群臣闻言俱是屏息凝神,无人敢多说一句。陈循到底是老臣,又是廖庄的同乡,不愿看他得罪君主,当即便出言斥道:“廖庄,你还要口出狂言,还不速速请罪退下?”
廖庄扭头一看陈循,已是冷笑道:“陈循,你身为宰辅,皇帝有错,你不知就正,反要帮着君主处置正臣。你顶着头上这保傅之名,便不觉得羞耻吗?”
此言一出,陈循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又不敢和萧维桢一般甩开脸皮和他对骂。朱祁钰却已是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便道:“廖庄,陈循这少保和太子少傅的荣衔,皆是因当年易储有功,朕亲自封的。你是不是觉得,朕也该为此感到羞耻?”
廖庄虽有些朴直,倒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直斥皇上易储易得不对。当年他一时意气,上疏请求复储,事后也曾担惊受怕了好些天,后来见没了动静,便也渐渐将此事淡忘了。此刻被皇上陡然提起旧帐,一时按捺不住心中惊惶,慌忙跪倒道:“皇上,臣不敢!”
朱祁钰盯着他的后脑,淡淡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去年请复储的奏疏早上还放在朕的书桌上,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好生厉害。比起今日之言,又算得了什么?”
廖庄听皇上提起他去年的奏疏,那一刹那的慌乱倒是立刻宁定了下来。他定了定神,叩头道:“皇上,臣当日的奏疏并无它意,只是为社稷、宗庙、国本着想而已。用不用臣言,全在圣明天子;而臣既为大明臣子,自然必得知无不言。沂王本为储君,无过被废,已属不当。如今怀献薨逝,当知天道有常。纵是皇上后宫再盛,宠幸再多,龙子再诞,也抵不过沂王的正统之位!”
他自知早已触怒了皇帝,索性便舍得一身剐,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直倒出来。朱祁钰只气得浑身发抖,若他光说沂王之事便也罢了,更兼他又讽刺什么“后宫再盛、宠幸再多”,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耐不住,顿时厉声喝道:“说得好,你是嫌朕教训你教训得晚了么?当年和你一起上疏的钟同、章纶,如今还关在锦衣卫诏狱里,你是不是也想和他们同甘共苦呢?来人,传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