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第八十章 廷杖（一）（1 / 1）

入宫后朱祁钰只将李惜儿暂且安置在御花房内，一连三日，不闻不问。李惜儿便也有几分揣测，不知他又要想什么法儿折腾自己。到第四日一早，朱祁钰便带着宫人宦官来到御花房前，只见李惜儿仍旧穿着当日入宫时的那一身红色衣裙，面色憔悴，不免皱眉道：“这样脏兮兮的衣裳还穿着做什么？难道皇宫大内还找不出一套可以穿的衣裳么？”

李惜儿目光直视虚空，只淡淡问道：“皇上一大早便来此处，莫非今日不用上朝么？”

朱祁钰笑着贴近她的耳尖，道：“朕今日只说龙体违和呢。”他突然放声大笑，牵起李惜儿的手，道：“走，朕在北海子边设了歌舞龙舟，一起陪朕去玩赏一番如何？”

李惜儿面无表情，便有宫人上来，扶着她上了软轿。一行人出了西华门，一路向北，已到乾明门内。出了这门，便是北海琼华岛、承光殿。隔着宫门，便可听到海子边丝竹喧嚣，轻歌曼舞。此时正当盛夏，便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金鳌玉蝀桥如虹飞跨，两岸碧柳依依，掩映着绮阁高台。更兼那临岸的水面上植着一大片荷花，此刻红莲盛开，清香袭人，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朱祁钰在承光殿前下了轿，牵着李惜儿的手踏入殿中。只觉一阵凉爽之气扑面而来，原本歌舞的女伎闻声停下，已莲步轻移来到朱祁钰跟前跪倒，齐声颂道：“吾皇福寿安康。”

朱祁钰一摆手道：“都起来，该唱便唱，该跳便跳，今日朕与你们共同欢乐！”

女伎们齐声称是，一时丝竹再起，女子们莲步轻移，便款款而舞。朱祁钰挽着李惜儿在当中坐下，宫人们早已捧上一盘冰湃过的瓜果。朱祁钰笑着拈起其中一块蜜瓜，对李惜儿笑道：“‘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当真乐事。”

李惜儿垂首不答，朱祁钰倒也不恼，只对着台中歌舞的女子们道：“你们当中有哪一个是精于歌讴的？来唱一支曲子听听。”

便见众女中一个碧色罗衫的高髻女郎徐徐走出，道：“万岁，奴家愿为皇上唱一曲助兴。”

朱祁钰见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绮丽，巧得是右颊下也有一颗殷红泪痣，一冲眼看竟与李惜儿有五六分相像。他心中得趣，便转头对李惜儿道：“你瞧她像不像你？”

李惜儿听他口气轻薄，心中更是恼怒，更是板着脸不说话。朱祁钰本就是想逗她，此刻见她这一幅欲恼不恼的样子，更觉神思天外。此刻才听得丝竹响起，那碧衫女郎已是柔声唱道：“采莲女郎莲花腮，藕丝衣轻难剪裁。瞥然一见唱歌去，荷叶满湖风雨来。”

歌声清越，一曲唱毕，余音袅袅不绝。朱祁钰已是微笑道：“这是国初杨眉庵①的诗，果然纤浓合度，风致嫣然。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含羞道：“奴家姓李，名叫絮儿，柳絮的絮。”

朱祁钰听罢摇头道：“这个名字却不好。柳絮随风飘荡，乃是薄命之物，太不吉利。你这般如花似玉，正该让人怜惜才是。朕为你改个名字，就叫李惜儿如何？”

话音未落，李惜儿已是面色苍白，陡然立起，道：“皇上不要这般消遣奴家！”

朱祁钰故意含笑看她，道：“你不是叫李娇娘么，那么她叫李惜儿，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李惜儿银牙一咬，道：“你明知道……”

朱祁钰冷笑道：“明知道什么？朕是要让你知道，你不想和朕牵扯上关系，朕却是绝不会放你的。朕要千载之下的都知道李惜儿这个名字，只要提到朕，你便永远逃不过去！”

李惜儿望着他怨毒的面目，心下更是一阵凉似一阵。这时宦官上来禀报道：“万岁，龙舟已经置办得了，还请皇上和……”他看看李惜儿，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道：“……和娘子上船。”

朱祁钰缓缓起身，捉住李惜儿的手道：“走，和朕去游湖如何？”他牵扯着李惜儿走到承光殿后，便见远处是一碧万顷的北海，御码头边听着一艘三层楼的红漆龙船，一色檀香，雕梁刻桷，四周蒙以鲛绡珠帘，极尽奢靡。朱祁钰踏上跳板，回身欲扶李惜儿上船，李惜儿面色却是苍白，颤声道：“皇上，这太液池三海均是相通，这北海之水，正是当年怀献太子所罹之水。皇上竟然还有心在此游湖嬉戏，却不知见济在天之灵见了，会作何感想！”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才说出这一番话来。果然朱祁钰面容瞬间阴沉，他陡然回身一把捏住李惜儿咽喉，道：“你这是讽刺朕的太子惨死，乃是活该么？”

李惜儿只觉咽喉处那帝王之手越来越紧，几乎要扼得她呼吸不畅，只得喘息着道：“皇上……恕罪，还请给见济和皇家……留些体面吧……”

朱祁钰陡然收手，重重哼了一声，几步下船，拂袖而去。李惜儿如梦初醒，只觉喉咙一片火辣辣的疼痛，眼前一片黑白玄黄，颠倒不清，耳畔人声嘈杂，也不知是丝竹歌喉，还是冷嘲热讽。她双腿一软，已跌坐在码头之上，左右有人过来扶她起来，她便也呆呆跟着起来。直到有人将她送上软轿，她才突然攀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道：“皇上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周身的侍从无人接口，只默默地抬起轿子来行去。李惜儿渐渐松了手，只觉得四周的热浪一潮逼着一潮蜂拥而入，小小的躯体竟似被万千锁链禁锢。她半晌才低笑一声，叹道：“也罢，他要破罐子破摔，我更是无所谓的了。”

皇帝不上早朝，却和教坊司女伎在一处鬼混，还起大宴，造龙船之事，自然瞒不过京中吏民。朝野之间顷刻便传得绘声绘色，说年轻的天子突然命教坊司、钟鼓司选了一批如花美女，朝暮相伴，一时得幸者不下十几人，其中一人明眸善睐，巧歌喉，精音律，最受宠幸，皇帝亲赐姓名曰“李惜儿”。这一举动立时引起了朝野一片轰动，人人皆知皇上新宠上了个出身教坊的女子。不论是老臣还是新贵，提起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妓/女，无不切齿痛恨，更有人想出了个新词“妖妓”，便骂这李惜儿勾引君王、毫无廉耻。

不过素来不好女色年轻皇帝突然间大置内宠，这自是一件极奇怪的事。不久便有流言出来，说是皇帝苦于后宫多年无子，才不得已要从宫外弄女人进来，好早日诞下龙子，顶替沂王的位置。这种混杂着情/色和政治的谣言顿时不胫而走，私下里自然也有不少攀附之徒蠢蠢欲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