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第七九章 旧梦(二)(1 / 1)
夏季午后,最是悠长,徐有贞换了儒衫幅巾,正命人将藤椅搬到水阁边小睡,便听外面有人报道:“江先生来了。”
徐有贞不觉一笑坐起,道:“江定庵倒是消息灵通。”
过不多时,便见小厮引着一个身着茧绸儒衫,丰神俊朗的中年文士进来。徐有贞连忙起身迎上去道:“小弟才一到京,江兄便赶来看望,真是客气了。”
江渊笑道:“哪里,你我是何等关系,用得着这般客套?坐!”
二人便在藤床上坐了,略一寒暄,江渊便拈着颔下长须,若有所思地笑道:“元玉治水辛苦,听闻不日便要掌院,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了。”
徐有贞注视江渊,见他眸中闪过几丝试探之意,便想起年初看到的那一条邸抄,却是江渊出阁,专管工部。邸报上虽然写的好听,其实却与罢相无异。此刻,他果然听出江渊的话语中颇有几分酸溜溜的意味,想了想便笑道:“定翁如今身为大司空,小弟在张秋治河,可也少不了定翁在京中支持我。小弟如今能顺利治河,这份功勋定翁却是有一大半的。”
江渊顿时苦笑道:“元玉这不是糟践我么?谁都知道六部中工部排名最后,吃苦受累在前,只消出了一丁点儿事,却又是我们的职责,哪里是什么苦差事。哎,想当初在内阁,那才算得上是做人的滋味!”
徐有贞故作惊讶,忙道:“小弟却是不知,定翁在内阁一向颇有建言,于工部事宜却是生疏,却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起意,将你调去工部了?”
江渊长叹一口气,突然一拍大腿道:“我那是叫人坑了!”
他爆出这么一句,满脸都是沮丧之色。徐有贞露出一副满脸关切的样子,急急问道:“这却是怎么说?”
江渊左右看看无人,便低声道:“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外人说。年初兵部于司马告病,皇上议推一人佐理兵部事。事前陈芳洲说的好好的,兵部权重事繁,非要选一个做事稳重干练的人才好。大家都推举的是我,可谁知道商辂起草了奏疏出来,却变成了石璞!”说到此处,他不觉咬牙切齿,“都是那一群该死的老东西,害得我不得不去补石璞不要的空缺!”
徐有贞何等聪明,只一句话便猜透了其中的关窍,可却还是故作不解,奇道:“真看不出,商辂竟有那么大的胆子!”
江渊哼了一声,道:“商辂背后是谁,你道我看不出来?只是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倒也罢了,谁想得到王千之也跟着他们这群人一起起哄?笑话!他们不过就是想把我挤走,却也用不着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坑我!”
他说得义愤填膺,徐有贞心中越发觉得好笑,却还是得摆出一副沉痛的样子道:“众女谣诼,蛾眉见忌,自古以来,莫不如此。陈芳洲、王千之结党营私,你被他们排挤,不正是说明定翁矫矫不群,涅而不缁?”他拍拍江渊的手,道:“定翁也不必生气,圣明天子在上,这些小人的举动,自然是洞若观火。如今四疆平定,治河却是头一等的急事,工部的差事可不比兵部轻。皇上用定翁为司空,那也是重用之意啊!”
江渊叹了一声,连连摇头叹气不止,只道:“元玉看来是要大用了,将来若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兄弟。”
徐有贞细细的眉毛一弯,已是笑道:“好说,好说。”
二人聊了会儿时政,都有些倦怠。忽见水阁旁的小楼上探出一个水红色的人影来,隔着花木扶疏,只红衣、黑发、雪肌,虽不见面目,却可以想见是个竟是个绝色女子。江渊眼尖看在眼里,便低声问道:“听闻元玉此次回来,身边多了一个女子,却不知是何等娇花,竟也不让我见见?”
他边说着话,边不住拿眼风眺着那楼上的女子。楼上女子似乎发现隔着树丛后面的暧昧目光,便听“咣”的一声,已是反手便阖上了窗子。江渊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嘻嘻一笑,对徐有贞道:“元玉的这朵娇花还带着刺儿,当真扎手!”
徐有贞却是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我带了个姑娘回来不假,可是有些话却是不能随便说的。人家跟我,乃是清清白白,你开开我的玩笑不妨,可若是传出去了,人家姑娘还如何做人?”
江渊见他如此严肃,却越发嬉笑道:“看不出元玉去了一趟南边,却变成柳下惠了?这样一个佳丽跟在身边,没有红袖添香之事,却是谁信?”
徐有贞眉毛一挑,道:“我不瞒定翁,若是她将来愿意嫁我,那我自是求之不得。可若是她不曾点头,我也是不会强逼于她的。”
江渊听他这话虽是说得严正,暗地里却委实有几分绮思,不觉越发心领神会,拈须点头道:“不错不错,强扭的瓜不甜,元玉深谙此道!深谙此道!”
二人相视一笑,便又说些闲话。却说李惜儿察觉到那外客眼光暧昧,心中便极为愤怒。她本未看清楚来人是谁,寻了丫头一问,才打听到那人竟是江渊,一时更是羞愤万端。她满脑子都是当年江渊暗害自己之事,脚步错乱,一时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却听得耳畔忽有人道:“这假山垒得颇有丘壑之美,妹妹何不带我们游览一番?”
李惜儿闻声抬头一看,却见徐夫人蔡氏正带着一众女眷往花园中的假山边走来,女眷之中走在当前的,正是江夫人和儿媳严氏。她半晌才看清了人脸,下意识转身便走,冷不防却听前边严氏已是尖声道:“前面的人,转过头来!”
李惜儿下意识驻足不动,便听蔡氏温厚的声音道:“少夫人,这是寄住在敝府上的一位李小姐,莫非少夫人也认识她么?”
严氏冷笑一声,一步步上前,道:“就算她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她几步奔上前用力扳住李惜儿的肩膀,喝道:“贱人!没想到你还活着!”
李惜儿皱眉不语,便听江夫人也是惊道:“她……她是李惜儿!”
蔡氏犹自呆道:“她的名字分明是叫作李娇娘……”
话音未落,严氏竟已一把拎住李惜儿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拽过身来,扬手便要往她脸上打下。李惜儿面色如霜,一把握住严氏的手,冷道:“江少奶奶见面便要打人么?还真是不给主人家留面子!”
严氏娇生惯养了半辈子,自然比不上李惜儿四处奔波来得身体健壮,一下子被她握住了手,竟是用力挣扎不脱,心头恼恨大起,另一只手猛然摘下头上的银钗,便朝李惜儿脸上没头没脸地戳过来,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还我相公命来!”
李惜儿听得“相公”二字,心头不知为何一空,忽然便想起江郁对她温柔款款的样子,冷不防见面前银光一闪,众人欲拉已是不及。李惜儿只觉颈子上一阵锐痛,便见那逼到面颊边的银钗上已酝起了一带猩红。
一时在场诸女都是大乱,严氏自己也惊了半晌,连连后退数步。李惜儿伸手一抚脖颈。知道耳后已是被划开了一条口子,方惨然一笑,道:“江少奶奶,这回你满意了吧?”
严氏只见她原本光洁细腻的颈子上,已多了一道狰狞的血痕。银钗不是利器,被划开的地方肌肤外翻,纵是将来伤口收敛,也免不了要留下疤痕了。
她本是心中害怕,如今见她伤口丑陋,心中忽又升起一股凉薄的快感,脱口便道:“我怎能满意?我只恨划得歪了,没将你这一副狐狸精相貌毁掉,叫你如何再去勾引男人!”
话音未落,江夫人已是扬手一个耳光甩下,骂道:“还要胡言乱语?跟我回去!”说罢拉着严氏,只匆匆向蔡氏等人点头致意,便是掉头就走。蔡氏大觉尴尬,也不敢出言挽留,只得上前拉住李惜儿道:“李姑娘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快随我回去上些药吧。幸好没划在脸上,将来把头发放下来,也不很看得见。”
李惜儿手抚脖颈伤处,呆了许久,才强笑道:“这样也好……”
她欠身向蔡氏一礼,道:“这些日子以来,多蒙徐先生照料,李惜儿感激不尽。只是奴家少年时曾和江家有些过节,徐家和江家若是因奴家而坏了交情,奴家岂不是罪莫大焉?这徐家我是万万不能再住了,今日便在此拜别夫人,告辞。”
蔡氏只得劝道:“李姑娘说哪里话?要不等我家老爷来了,再做区处?兴许这里面还有什么误会……”
李惜儿摇头道:“我怎么好再给徐先生添麻烦?至于误会……”她笑了笑,望着蔡氏道:“我与江家之间,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好再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她不愿再说,只是深深一福,道:“还请夫人许我告辞。”
蔡氏见她语气坚决,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其余女眷自然更不能插话。李惜儿见众人都默然不语,便缓缓站直身子,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