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第七九章 旧梦(一)(1 / 1)
且说朱骥和刘述出了狱,说定了一同南下。因刘述受伤行走不便,所以二人便改走水路。刘述辞去官职,方觉出天高海阔之意,回想十年前往事,一一宛如梦寐。行至临清,水运未济,朱骥便为刘述雇了车马,自己骑马相送。刘述说起想见见李惜儿,朱骥便带着他先往东昌府去。
入了河道衙门府,才知徐有贞还在河工上。徐府家丁认得朱骥,听说他要见李娘子,也并不阻拦,便领着二人到二门内。便见垂花门内的院子里,四合院间的小小空地上,正搭着紫藤花架,花期虽过,枝叶却依然遒劲茂盛,重重叠叠宛如翡翠。花架下一个红衣女子双鬟垂髻,靠在廊下轻轻哄着怀中的孩子。
刘述惊疑道:“这孩子……是她的么?”
朱骥摇头道:“是她从洪水中解救下来的孤儿。”
刘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立在一旁的婆子便低声道:“二位都是李娘子兄长,有些话老婆子也只好跟你们说说。李娘子自从来了我家,便一直身体不好,常常一人不言不语,抱着孩子一坐便是一天,却又知道吃饭睡觉,并不是痴傻的……”
话音未落,刘述已是怒道:“谁是痴傻的?分明是你们不会照顾!”
那婆子吓了一跳,哪敢在说什么?刘述走到李惜儿身边,低声道:“惜儿,我是刘述,我来看你了。”
李惜儿并不抬头,却只是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刘述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便也低头看那孩子,见他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容貌颇为俊秀,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酸。他走回到朱骥身边,问道:“她究竟为何会变成了现在这般样子?”
朱骥心下惨然,低声道:“总之都是我不好。只盼她如今有了这个孩子,能稍减当年丧子绝育之痛,下半辈子也好有个寄托。”
刘述涩声道:“那么,难道就让她这样一辈子不嫁人么?”
朱骥笑道:“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便是了。”
刘述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自也知道他二人之间的纠葛,自觉是外人,也不好多问,只得又拉过那婆子,谆谆叮嘱她要好好照顾李惜儿,这才和朱骥一起出来。
出了东昌府城,二人才算真正辞别。刘述自忖这些年来多承朱骥照顾,虽然多有龃龉之处,但毕竟是情深意重,心中依依惜别之情亦是不舍。无奈临别在即,终须一别,也只能洒泪别过。
朱骥送走了刘述,独自一人沿着沙湾河堤漫步,已见徐有贞正与工部左侍郎赵荣、都指挥王信、左布政使龚理等人立在河岸边指点河工事宜。他那些副手们都穿着锦袍,带着乌纱,徐有贞却只是头束网巾,身著短打。朱骥远远看着,不知徐有贞说了什么,周围的官员俱是神情激动,一众人大声争吵起来。
那工部侍郎赵荣尤为气愤,拂袖便走,经过朱骥身边,却是想也不想便拉住朱骥的胳膊大骂道:“什么徐有贞,还不是那个徐珵?当年老子在北京城下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却口口声声要迁都逃跑!如今倒来这里指手画脚!呸!”
他不是科第出身,又有几分胡人血统,行事素来粗野。朱骥见他火大,不免要劝上两句。赵荣却横着眼睛道:“明明开一条大渠就够了,他倒是要开五条小渠,那不是浪费人力钱粮么?好意跟他说,他不听也就罢了,还拿出些漏水的破铜烂铁比比划划,说些听不懂的话语,这不是把老子当三岁孩儿耍么?”
朱骥不明就里,自然不好多言,只得唯唯点头,让他去了,其余几个官员也都一哄而散,只留下徐有贞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大堤之上,脚下散落这两个铜壶,想来就是赵荣口中的“破铜烂铁”。①
朱骥缓步过去,在他身后三步立定,才道:“徐佥宪,属下回来了。”
徐有贞回过神来,见是朱骥,便笑着点了点头,笑容中却颇有几分苦涩,只问道:“听说你女儿病了,可要紧么?”
朱骥摇头道:“多谢徐佥宪关心,小女已经痊愈了。”
徐有贞又问道:“听闻京中有人因谏复储而下狱,朱千户没有被牵连吧?”
朱骥双目微垂,低声道:“那都是不碍事的。”
徐有贞微微笑了笑,道:“既然平安回来了,那便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了。走,随我去河岸边看看吧。”
朱骥顺势抬头看去,却见沿河不知多少民夫兵丁,在一凿一锤地开挖河道,疏浚淤泥。烈日当头,暑气灼热,夯土的号子声混合着监工的呵斥声,混作一片,响彻两岸。他们宛如虫蚁一般攀附在山岩之山,正用双脚一寸寸丈量出大地血脉的深浅。
沙湾之决,已历十年,朝廷屡屡派人修筑,始终无功。直到景泰四年秋,重新更名的右佥都御使徐有贞谋到了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后,走河济川,涉流溯源,亲历险境,饱经困苦,终于在两年后的景泰六年四月全线竣工,黄河入淮,漕运复通,困扰朝廷多年的黄河漕运,至此暂时解决。然而纵然徐有贞再精通水利,新开的河渠也只不过保住了三四十年的平安,弘治初年黄河复决于张秋,只是那已是下一代人的故事了。
景泰六年初夏,新渠通过钦差的验收,赐名广济渠,徐有贞奉命回京理都察院事,其余文武官员也因河工之功各有升赏,唯有朱骥却被调到浙南处州府松阳卫督理银场,虽然仍职千户,地方却是越发偏远了。
这边徐有贞的调令到达张秋,他便开始忙着收拾行装回京。他特意找来李惜儿,问道:“我如今便要回京了,却不知李姑娘将来有何打算呢?”
李惜儿修长的脖颈微微下垂,道:“我的老家在江西,只是早已没有了亲人。至于别的地方,左右都是异乡,去哪里也没有关系。我瞧着这张秋小镇民风淳朴,也不失为一个宜人之处。”
徐有贞连连摇头道:“这张秋究竟是在黄河决口上,如何能久住?何况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个不满岁的孩子,只怕是要处处受人欺负。”他放低声音道:“李姑娘,你随我回京好不好?至少我府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李惜儿默然不语。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所期许的逍遥自在在现实中究竟寸步难行。孤儿寡母,坐吃山空,又没有户籍保人,只怕除了自卖为奴和堕落烟花两条路,再也寻不出别的出路。她深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却也明白现实的残酷,当下只能盈盈一拜,道:“多谢先生。”
景泰六年六月,徐有贞回京理都察院事,李惜儿也跟随回京。一行人沿运河至通州下船,换了马车从东门入了京城。一路穿街过巷,已来到一处巷弄外。李惜儿掀起车帷,见这青石小道皆用花砖拼成如意连环纹样,两侧槐树成荫,蝉鸣依依,全无暑热之意,竟依稀有江南风味。马车沿着小巷走了数十步,李惜儿便觉车子停下,外头徐有贞便道:“李姑娘,请下车吧。”
李惜儿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只见面前一带粉墙黛瓦,地上的小路铺着碎瓦,当中一处挑着红灯的宅门,半锈的铺兽雕成兽头,咬着被人摩挲成淡金色的门环。山墙里层层的翠竹隔着墙伸出来,重重叠叠宛如碧玉。
徐有贞上前推开大门,只听“叮咚”一阵轻响,却是挂在门楣下的铜铃被门板撞开的声音。李惜儿跨过门槛,抬手去抚那铜铃,却还差一点儿够不到,不觉有些气恼。徐有贞回头见到她这般娇憨的容貌,心中不觉一动,便微带宠溺地道:“可是好玩?”
李惜儿咬咬嘴唇,却是跺了跺脚,白了他一眼。徐有贞哈哈一笑,当下走入院中。穿过轿厅,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一路向内,虽然仍是北地常见的四合院形制,却打点的精致绮丽:檀木门窗,雕花青砖,假山叠石,亭台曲折,甚有风味。
一路行来,操着吴侬软语的仆婢一一问候,李惜儿虽听不懂那些话说的是什么,却觉得那是极好听的。已有人去通传了久病在家的徐夫人蔡氏出来候在正堂,徐有贞进内,便见她带着女儿和侍妾苏氏出来迎接。徐有贞一子六女,长子早已成家,二女早夭,身边唯有四个年幼的女儿,最年长的也不过才十二岁。
蔡氏是北宋名臣蔡襄之后,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举止端庄稳重,见徐有贞带着李惜儿回来,身边还带着个孩子,虽然惊讶,却也并不多问一句。那个妾苏氏却不免有些疑惑,不住拿眼角瞟着李惜儿。李惜儿看在眼里,心中原本的几分亲近顿时便淡了下去。
略事歇息,用过餐饭,徐有贞才对蔡氏讲了李惜儿的来历。蔡氏听丈夫话中虽称李惜儿为恩人,但语气却不无暧昧之处,心中便知端的。只是她身为大妇,又兼家教森严,自然不会在意丈夫多纳一个侍妾。苏氏却是自忖年华已老,万万不及新人容貌冶艳,便颇有几分忐忑嫉妒。李惜儿也曾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待过,怎会不晓得这其中的心术争斗?见到蔡、苏二人一唱/红脸,一唱白脸,便在心底冷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