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第七八章 节义(二)(1 / 1)
那亲兵连滚带爬地站起,慌忙去提刘述。毕旺转身便往内堂去,入了屋子,才见朱祁钰一身玄色长袍的便服,头戴白玉冠,只衬着一张脸越发白得没有血色。毕旺连忙跪下行礼,道:“回万岁,刘述立刻就到。臣还斗胆抓了临清卫千户朱骥,还请恕罪。”
朱祁钰低低咳嗽了一阵,才哑着嗓子道:“怎么,朱骥也牵扯进这事里来了么?”
毕旺看了眼站在朱祁钰身侧的卫帅刘/源,才道:“是臣审问线人,得知钟同在上疏前夜见过朱骥,是朱骥为他引见的刘述,因此这才斗胆……”
话未说完,朱祁钰已是不耐烦地道:“我便说刘述的身份在京中没几人晓得,钟同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原来是他在这里面牵线搭桥。这厮素来和朕过不去,如今却是越发大胆了。”
毕旺心中暗喜,忙见缝插针地道:“万岁要不要也审一审朱骥?这人可难缠得很。”
话音才落,便听刘/源怒道:“毕旺,皇上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儿?还不退下!”
毕旺讨了个没趣,只得恹恹地立在一边。一时刘述带到,他已是被审过几次,虽未上刑,却也掩不住神色憔悴。见了皇帝坐在堂上,便一步步上前跪下叩头行礼道:“罪臣刘述,拜见吾皇万岁。”
朱祁钰淡淡道:“你自称罪臣,可有什么罪?”
刘述支起身子,却依旧低头道:“罪臣没有及时将钟同欲谏复储之事上报皇上,是为不忠。不能秉持家训,又负先父教诲,是为不孝。眼见友人误入歧途而不能劝说,是为不友。牵扯无辜之人下狱,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友不义之人,合该万死,还请皇上成全。”
朱祁钰咬着牙一笑,道:“好一个不忠不孝不友不义!朕当年将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换来的便是今日的下场么?钟同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竟然愿意包庇着他,将朕往日对你的恩情都当做耳旁风?”
刘述沉默半晌,道:“罪臣的命是皇上救的,还请皇上今日便收回去吧。”
朱祁钰轻蔑地一扫他的脸,道:“朕要你的命何用?你老实交代,为什么包庇钟同?你又知道些什么!说!”
刘述望着高高在上的朱祁钰,目中却是空蒙一片,只是轻声道:“臣罪该万死,无话可说!罪臣包庇钟同,只是为着年少时情意未断,想为他多赚几日活路。这是罪臣的一点愚蠢念头,不值得皇上挂齿。”
“好一个为他多赚几日活路!”朱祁钰只觉心中又惊又冷,颤抖着伸出手来,点了点刘述的面门,道:“朕白养了你十年,竟没想到还抵不过一个多年未见面的钟同!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早就和钟同那些人混在一起了?是不是连你也向着太上皇,认为朕就该把太子位还给沂王?”他说得急了,便是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刘/源忙欲端茶上来,朱祁钰却一抬手将茶碗扫到地上,砸得粉碎。
他起身几步走到刘述身前,道:“刘述,是不是连你也要背叛朕?”
刘述仰起头,鼻间一阵酸涩,道:“罪臣不敢背叛皇上。只是臣已经犯了大罪,还请皇上立刻赐死了臣,也好一了白了。”
朱祁钰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喝道:“你就那么想死么?”他突然松开了刘述的身子,将他摔出几步,道:“你想死,朕却还不想杀你。你若是真的忠于朕,便在这里当着朕的面写个供状,就说钟同、章纶对你说,他们秉持南宫之令,妄图易储复辟,罪该万死!你若写了,便是朕的大功臣,朕绝不会再计较你之前的事!”
刘述以手扶地重新跪正,闷声道:“不知皇上拿了臣的供状想要做什么?是要杀侄,还是弑兄?”
“放肆!”不等朱祁钰答话,刘/源和毕旺已齐声喝道。刘/源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忙上前道:“皇上,刘述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有辱皇上清。听还请发落诏狱,由臣细细审问。”
朱祁钰却摆手道:“不急,朕便要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他盯着刘述,道:“朕想要做什么,用不着向你解释,自有国法昭昭所在。”
刘述脖子微微一梗,道:“臣不敢要皇上解释什么,也不在乎皇上要杀谁囚谁。只是若后世史书上记上一笔,景泰五年的复储大案由臣的供状而起,臣如何对得起死去多年的父母和安福刘氏的列祖列宗?”
朱祁钰抬手捏起刘述的下颔,道:“刘述,你不要糊涂!如今朕才是真龙天子,将来写史的也会是朕的子子孙孙,你顾及那些虚的,又有什么意思?这里是锦衣卫,若朕想要你的供状,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只是朕还念着我们多年的情分,不愿意动粗。你再好好想想吧。”
刘述一扭脖子,让开朱祁钰的手,道:“臣若只是锦衣卫镇抚刘怀忠,那么皇上想要什么,臣自然都可以写。只可惜臣还是安福刘忠愍公的少子刘述,刘氏祖训在此,士人道统在此,这种无中生有,捏造欺罔之事,臣做不了!”
朱祁钰呆了呆,突然厉声道:“可太上皇是你的杀父仇人!”
刘述双目微阖,一字字地道:“太上皇听信奸臣阉宦之言,逼死我父我兄,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臣此生绝不会为太上皇和沂王多说一句好话,更不会和钟同、章纶一起,固守硁硁小节,逼皇上复储。只是……”他忽然叹息一声,睁开眼来,轻声道:“可是臣不愿看着皇上做下万古悔恨之事!若今日皇上真要借此案逼死太上皇父子,他日史书之上就会将皇上写成凶残灭伦,不仁不义的昏君暴君!臣一身荣辱,乃至安福刘氏一族荣辱,都只是小事,煌煌青史,才是皇上该顾及的事!”
“你!”朱祁钰陡然暴怒,双目一扫屋中刘/源、毕旺等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刘/源一惊,迟疑道:“就……就在此处么?”
朱祁钰咬牙道:“就在这里打!朕看着你们打!用重杖打!我就不信,他会死硬到底!”
刘/源性子软弱,眼看着皇上怒发冲冠,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得吩咐毕旺带锦衣卫校尉进来行刑。不多时,二十个锦衣卫已排在门外,人人手上拿着碗口粗的水火棍。这是特制的重杖,里头灌了铅,便是江洋大盗也挨不了二三十下。毕旺却是一心要表忠心,忙令人将刘述掀翻在地,手一挥,便命人当堂行杖。
重重的棍子才落下去两三记,刘述臀上的衣衫便已破烂,露出下面的肌肤来。原本雪白的皮肤上已落下了青紫的杖痕,再下去一二杖,便已皮开肉绽,渗出血来。被打的刘述伏在地上,背心微微颤抖,却只是一声不出。打了十杖,朱祁钰便叫停手,只俯身道:“刘述,你写不写?”
刘述本已痛得将要昏死过去,听得有人问话,只是勉强抬头,艰难地道:“臣不能写。”
朱祁钰心中一片灰败,退后数步,挥手道:“再打!”
噼噼啪啪的肉刑声顿时响成一片,刘述的臀上腿上已是血肉模糊,人也早已不动弹了。朱祁钰上前揪起他的头发,见他双目紧闭,忽然有些慌了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面颊,道:“刘述,你死了么?朕问你话!”
刘述一动不动,双唇青紫,一丝血色也没有。朱祁钰手一软,丢下了他的头,几步踱到他身后,见他杖伤之处骨肉外翻,脓血横流,惨不忍睹,忽然生出一股恶心之意,一时天旋地转,几乎便要一头栽倒在地。
刘/源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搀到椅子上坐好。朱祁钰顺了顺气,才问道:“钟同、章纶也是这般不肯招认么?”
毕旺愣了愣,回过神来,道:“这些人极为倔强,一心抱着迂腐的道统伦理,不能以常理揣度,皇上还请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朱祁钰摇手道:“无事。”他顿了顿,才道:“先把刘述带下去,把钟同和章纶带上来。”
毕旺连忙称是,吩咐人手下去提人。过不多时,便见校尉们拖着奄奄一息的钟、章二人上堂来。二人都已被上过几遍大刑,双目紧闭,背上鞭痕重叠,胸前被烙铁烙得焦黑一片,双腿更是已被夹棍夹断,软软垂着,才一落地便伏在地上站不起来。
毕旺见二人兀自昏迷,忙欲叫人拿水来泼醒了。朱祁钰却道:“且慢。”他慢慢走到二人跟前,见其中一人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鬓角也隐隐发白,才道:“这是谁?”
毕旺道:“这是章纶。”
朱祁钰叹道:“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他抬头看另一人,却要年轻得多了,不禁摇头,似喟似叹地道:“这个却又这般年轻。”
地上的章纶似乎听见了朱祁钰的话,身子略微动了动,低声喃喃自语。朱祁钰忙道:“快弄醒他,听他要说什么!”毕旺连声称是,也不顾去找冷水,便弯腰扶起章纶上半身,用力在他人中上掐了掐,在他耳边喝道:“皇上来了!”
章纶悠悠醒转,略略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帝王,却又阖上了双眼,低声道:“皇上,臣和钟同上疏……没有人指使……和南宫更没有关系,锦衣卫打死臣……臣死而无怨。”
朱祁钰眉头微蹙,扶住章纶的胳膊,道:“你已是被打到这样了,还不肯招么?”
“没有的事,让臣怎么招?”章纶艰难挪了挪胳膊,让开朱祁钰的手,道:“臣满身血污,有辱皇上屈尊。还请将臣和钟同重新下了诏狱,给臣留一个节义之名吧。”
“节义之名?”朱祁钰自嘲地笑了笑,先看看钟、章二人,再看看刘述,心中又是冰冷,又是失望。他默默坐回原处,摆手道:“都把人带下去吧,先不要行刑了。”
毕旺嘴唇一翻,还要再说,刘/源已是连连剜了他数眼,道:“还不快去办?”
毕旺无奈,只得让人抬了三人下去。朱祁钰传了贴身宦官兴安过来,道:“你去兵部看看,于谦在不在,传他过来,朕和他说说话。”
兴安躬身道:“这几日于谦痰疾加重,都是住在家中的,奴婢要去他府上宣召么?”
朱祁钰听罢,面上掩不住失望之色,道:“那便不用了,明日再说吧。兴安,我们回去。”
兴安连忙吩咐宫中宦官侍卫起驾,朱祁钰走出屋子,却见原本宁静的夜里不知何时已刮起了大风,狂风卷地,飞沙走石,扑面而来,叫人站立不稳。兴安连忙揽衣为朱祁钰挡住风沙,朱祁钰伸手遮住眉宇,道:“这天可真是说变就变。”
兴安赔笑道:“这老天爷也太不给皇爷面子了。”
朱祁钰摇摇头,坐上御辇起驾回宫。风沙之中,远远只见那明黄伞盖被吹得东倒西歪,只靠着两人合力扶住,才能勉强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