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第七六章 洪流（三）（1 / 1）
第二日一早，大雨转小，河道也渐渐恢复平稳。客店主人拿了梯子来，让二楼的客人们下了楼，各自离去。唯有朱骥来时所赶的马车早已被洪水冲走，此处又没有镇甸，一行人也只好慢慢步行。只是李惜儿大病未愈，又受了这一番此际，身子更是虚弱，只能由那婆子搀扶着勉强行路。
一行人走出小半里路，忽然听得路边有小儿微弱的啼哭之声。众人都是惊讶，朱骥循着声音来处找去，却见河岸旁一处枯死的老槐树上，竟挂着一个孩子的襁褓，经此一夜风雨，已是吹得摇摇欲坠，随时会掉下河去。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朱骥上前攀上树干，将那孩子抱下。下了树细看，不禁大吃一惊，却见那孩子已冻得满面青紫，看那襁褓布包的颜色，却分明是方素锦的那个孩子斌儿！他大吃一惊，失声道：“惜儿，你快看，方姑娘的孩子没死！”
李惜儿勉强扶着婆子过来，却见那襁褓中的孩子小小的，宛如一只还未长全皮毛的小猫，冻得瑟瑟发抖，却是连哭得力气也不剩多少了。她只觉心如刀割，忙将那孩子搂进怀中，叫道：“是阿锦！定然是阿锦临死前将孩子抛到了树上！”
她只觉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口，几步奔到河边，踉跄跪下，冲着那翻腾的河水失声哭道：“阿锦！阿锦！你看看，你的孩子没有死，你可以安心去了！”
她哭得声泪俱下，浑身瘫软，双手只紧紧抱着那孩子的襁褓，一刻也不敢松开。朱骥立在她身侧，望着滚滚波涛，汹涌东注，只觉人生如梦，转瞬云烟，亦是久久不语。大雨倾盆而下，虽有雨伞蓑衣，但丝毫遮挡不住如箭乱流。朱骥觉出身上阵阵发冷，才陡然回过神来，将已哭得呆怔的李惜儿扶起，回头对众亲兵道：“快些找个镇甸，在重新雇车上路吧。”
李惜儿神情恍惚，只踉踉跄跄抱着孩子，跟着大伙儿转身。一行人沿着马颊河向东走了小半日，才到了一处名叫梁水镇的小镇甸上，先找了客栈安顿下。李惜儿早已体力不支，病体支离，一着榻便沉沉昏睡过去。朱骥让婆子给那牟家孩子换了干净小衣裳，又喂一些米粥，见那孩子容色渐渐恢复，才放心下来，叫了大夫前来诊治。
这一下病的病，幼的幼，却在这小镇上耽搁了四五人，才继续向前。大雨慢慢止住，天却还不放晴，只是一路阴沉沉地刮着西北风。平原之上到处是洪水过后的疮痍痕迹，树木倾倒、断垣败坏，良田毁弃。原本随处可见的流民大约也是被大水冲得散了，偶尔零星三两成群地经过，都只是带着一张麻木的脸孔，踽踽赶路。
李惜儿经此一事，整个人便顿时静默下去，日常也不与人说话，只是抱着斌儿呆呆坐在马车中，也不与人说话。斌儿却也乖得很，不吵不闹，伏在李惜儿怀中睡得香甜。朱骥见她日益憔悴，心中如刀绞一般，却也只能劝她加餐保重而已。
不日已到了东昌府城，朱骥先将李惜儿安置于河道衙门内，略一打听，才知道徐有贞那日匆匆在东昌落脚，便急急赶赴张秋大堤，至今未回。这河道衙门说是“衙门”，其实并没有专用的官署，只因这些年水灾频繁，便将原有的知府衙门侧边分出单独的两进院子，一进办公，一进住人。
之前派来治河的工部尚书石璞刚报了丁忧，不等徐有贞前来交接就急急回去奔丧了，因此此时在河道衙门中的唯有几个工部小官而已。朱骥问了半日，他们只推说不知，却是什么消息也不曾问到。
朱骥没见到徐有贞，总不放心将李惜儿一人留在东昌府，只得也暂时滞留在当地。他日里闲来无事，便到运河码头上眺望，但见大雨听后，河水暴涨，原来的干涸不复存在，灰蓝的河水波涛汹涌，在北风中掀起层层浪花。忽听得那河面上传来一阵清逸悠长的箫声，便见上下翻涌的波浪中，正有一叶小舟翩然而至。舟上之人青衫儒冠，卓然而立，正是徐有贞。
朱骥精神一震，知他终是有惊无险地归来，便在岸边向他摇了摇手。徐有贞指挥舟子靠了岸，才步下跳板，拱手道：“原来朱千户已是到了。”
朱骥道：“幸不辱使命，已将李姑娘平安护送到府，徐佥宪可以放心了。”
徐有贞淡淡点头，只是转身看向运河，道：“这一趟寻根溯源，果真不虚此行。我已有治水之策，一在置水门，二在开支河，三在浚运河。”
朱骥奇道：“难道不用先堵住张秋的决口么？”
徐有贞不屑道：“寻常人治河，只是急于塞住决口，这却是治标不治本的蠢笨法子。临清运河水本来就浅，即便是秋冬塞住了决口，到春夏依然会决口，这难道不是做无用功？”
朱骥听他语意傲岸凌人，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只道：“我不懂治河，徐佥宪精通水利农田之术，想必是有道理的。”
徐有贞摇摇手，冷笑道：“这些恭维人的话，我听得多了，并不在乎。你瞧着便是，将来必有人上疏逼我先塞决口，我若不塞，便是不学无术。口舌杀人，纵然我有通天彻地之能，身在朝外，又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
朱骥默然笑笑，只改口道：“李姑娘救下了一个在大水中丧失了双亲的男孩子。她如今心神不稳，只是抱着这孩子痴痴呆呆的。徐佥宪是神医，还请治一治她这心病。”
徐有贞听了这话，却抬起头来看朱骥，奇道：“怎么，听你的口气，和李姑娘倒是很熟？”
朱骥低声道：“她是我的义妹。”
徐有贞却起了几分兴趣，道：“心病还需心药治。若我要治她的心病，也总得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才是，却不知朱千户有何能教我？”
朱骥却是心下懒懒，只道：“这些事，若是将来她愿意讲给你听，便由她来讲，我却是不会说的。她一生孤苦，原是我对不住她，又怎好再议论她的往事？”
徐有贞目中渐渐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意，道：“若是你也问不出她的心事？我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说到此处，他向朱骥一揖道：“这次多谢你了，下回若有所求，我无所不允。”
朱骥道了声“多谢”，便即牵了马转身而去。一路奔驰回城，经过东昌府城东门，朱骥迟疑许久，终是拨转马头，不曾入城，只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