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第七七章 复储(一)(1 / 1)
徐有贞回到东昌府河道衙门,立刻开始部署修渠治河的事宜。因是今冬的这一场大雨,水位暴涨,不过半月之间,各方民夫已经毕集,砖石材料也均到位,张秋治河的大工程立即便浩浩荡荡地开始了。
朱骥身为临清卫漕卒,本就有护卫漕河之职。如今徐有贞定下济黄保漕的主旨,他自然也少不得要督管民夫和士兵到河工上做工。这样的大工程,一旦上马,便再无休憩之时。朱骥日日在河岸上跑,日晒雨淋,自是辛苦万分,有时北京有家信送到,也来不及拆看,都统统丢在一旁。
眼看冬去春来,暑夏转眼又至,黄河将入汛期。河工上若有一丝马虎,便极可能酿成堤毁人亡的惨剧,因此朱骥更是上心,每日和民夫一起吃住在营中,一寸一寸检验大堤质量。好不容易工期暂告一个段落,已是五月上旬。
朱骥回到临清家中,见书桌上于琼英寄来的书信也已积了三四封,便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封拆开来看了,却是不禁魂飞魄散。原来信中写得竟是女儿阿婵发热出痘,看着竟有几分像天花。再看日子,竟已是四月份的事情。自己忙着河工上的事,竟然生生错过了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急忙再看前面几封信,却原来是晚春时分于琼英抱着阿婵去郊外踏青,回来后阿婵便发热咳嗽,随即病情加重。朱骥越看越觉背心发凉,忍不住抬起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脱口骂道:“朱骥啊朱骥,女儿病得这般凶险,你居然现在才知,哪里还算得上是一个父亲?”
他当即出门前往督管漕运的平江侯陈豫告了假,随即快马加鞭便往北京赶,头一日便已到了沧州境内。夜间,他在沧州城郊的一处莲花庵内借宿,只是他担心女儿,哪里睡得着觉?听得夜风中有断断续续的木鱼声传来,越发觉得烦躁,便索性起来走到正堂之上,向供着白衣大士拜了三拜,低声颂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朱骥往日并不信佛,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来佛前上一炷香,求菩萨保佑我的妻子琼英和女儿阿婵,能平安无事。若能如此,朱骥便是减寿十年也绝无怨言。”
他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低声默祝,眼前便现出于琼英白衣长发的面貌来。他回想起于琼英曾跟他说过,当年她母亲病危,她向父亲写信,父亲终是不肯回头的旧事,心中越发惶惑,不禁喃喃道:“琼英,我知道你最怕的是什么,最恨的又是什么,可我……可我终是又让你体会到了第二次这样的痛苦。纵然你和阿婵能够平安,我又拿什么来回报你呢?”
他向着佛像又磕了个头,却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尚德,你果然在这里——我便瞧着庵堂外的那匹马像是你的!”
朱骥大吃一惊,扭头一看,见来人竟是于康。他一时怔住,颤声叫出他的表字,道:“永亨,你……你怎么来了?”他只怕是女儿出事,再细看于康,见他身上并无带孝,这才放了心,起身道:“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么?”
于康道:“尚德,你是不是要回京看阿婵?”
朱骥点点头道:“我原是被河工上的事牵住了手脚,昨日才发现的……阿婵得的可是天花?”
话未说完,于康已摇头道:“幸好不是天花,寻常麻疹罢了,如今病情已大有好转。我来是告诉你,义父让你暂时不要回京!”
朱骥奇道:“这是为何?”
于康叹了口气,道:“如今京城局势很是不稳。自从太子薨后,后宫又未曾诞育皇子,将来储位花落谁家,自然是惹人猜疑的。本来皇室易储之时便有很多人明里暗里心怀不满,如今这不满之情可就更溢于言表了。不少人想要恢复沂王的储位,尤其是一些新晋的少壮派官员,处处拿着祖宗家法、礼教伦序说事。如今一切势力都还隐藏在水下,最是凶险莫测。义父担心你回来会被牵连在内,所以才让我南下来截你回去。”
朱骥却只是一笑,道:“我也知道如今时局纷乱,确是极敏感的。不过既已上了路,便是该回京城看看琼英和阿婵的。我不会参与皇家的这些破事,只待两天便回,怎么会被牵连在内?岳父也太多心了。若是我为了自己的安危,便舍下自己的妻女,这不是太无情了么?”
于康见他执意甚坚,也无法相劝,心中也暗想着他不过是回去看看家眷,想必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义父又何必如此紧张?想到此处,便点头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回京便是。”
二人说定,第二日一早便并肩北返。三四日后,已到北京城下,二人从崇文门进城,只见京中繁华,市壥热闹,来往行旅商客摩肩继踵,哪里能想到千里之外的鲁豫平原正遭受着洪水旱涝的侵袭?二人放慢马速,边走边聊,忽听得街市中有女子尖叫哭喊之声传来。朱骥定睛一看,却见竟是四五个身着皂色劲装的少年子弟正拉扯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布衣少女,语言调笑,动手动脚。周围行人走过,无不闪躲快行,竟无一人敢出言制止。
朱骥不禁怒起,与于康道:“辇毂之下,谁家子弟竟敢如此放肆?”
于康低声道:“是右都督张軏的家人。”他伸手一指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道:“那个便是张軏家的小公子。”
朱骥冷笑道:“怪不得没人敢出头,真是好生嚣张!”他拨马上前,已是朗声喝道:“光天化日,竟敢调戏妇女,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国法?”
那张公子何曾料到竟会有人出头,一时愣住,半晌才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管老子的闲事?我爹是京营右都督张大帅!你再要啰嗦一句,我立刻叫人打死你!”
朱骥高踞鞍头,肃声道:“京营右都督便可以不尊法度,为所欲为么?今日之事,别人不敢管你,我朱骥却是非要管你不可!”他策马上前,扬鞭便打,几下那几个帮闲家丁打散,伸手护了那女子到马后。张公子气得大怒,颤声道:“你们做什么?看着他打人不成?给我打呀!打死他!”
那几个家丁中却有比他见多识广的,忙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旁边那人,看着好像是于司马的义子于康,这人自称朱骥,只怕便是于司马的女婿。公子还是息事宁人吧,今日之事若是捅到于司马哪里去,只怕老爷也保不住你。”
那张公子虽然嚣张,但到底还知道分寸,明白自家老爹的顶头上司是头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他一时气瘪,只得咬牙道:“走!”说罢带着手下惶惶离去。朱骥和于康见了哈哈大笑,于康道:“这等人物当真是龌龊,我回去便告诉义父,让他好好敲打敲打张軏!”
朱骥却是微笑道:“他总算是并未得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于康点头称是,二人继续前行,转眼便将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回到小苏州巷于府,于康领着朱骥进内,见丫鬟云鸿正捧着衣物迎面而来,忙道:“快去告诉小姐,姑爷回来了!”
云鸿一见朱骥,欢喜得大叫一声“啊呀”,连忙抱着衣服转身跑到内院中去了。只片刻,便见于琼英抱着阿婵匆匆出来,一见朱骥,眼圈儿顿时一红,道:“尚德,你怎么回来了?”
朱骥乍见娇妻,又见她手中抱着的一两岁的女孩儿,只觉心如刀绞,连声道:“我听说阿婵生病了,回来看看你们!”他走上前去欲抱女儿,未想到那女孩儿乍见生人,吓了一跳,竟是伸手抱住了母亲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肯转头。
朱骥大急,道:“阿婵,我是爹爹啊!”
于琼英忙旁低声哄劝道:“阿婵,他是爹爹,你不是一直问爹爹在哪里么?他来看你啦。”
然而阿婵怕生,二人越是哄闹,便越是害怕,一张小脸儿涨的通红,“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搂着于琼英的脖子,只是奶声奶气地叫道:“娘,怕!”
朱骥看在眼里,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儿,颤声道:“琼英,阿婵不肯认我,怎么办?”
于琼英抑制不住双手发冷,却只强笑道:“小孩子怕生,也是有的,夫君不必挂怀。”
“不必挂怀?我怎么能不挂怀?”朱骥涩声道:“那是我的女儿!”他踉跄踱开几步,低声道:“是我对不起她。她出生到现在,都两岁了,我才见过她这一面。”
于琼英鼻子一酸,侧头抹了抹眼泪,将阿婵交给云鸿抱着,才道:“尚德,进内说话吧。”
二人入了内室,于琼英问起朱骥忽然回来的情由,朱骥道:“我是几日前才看到你送来的信,只道阿婵得的是天花,这才想赶回来看看。”
于琼英道:“后来不是义兄去拦你了么?他该告诉你,阿婵得的只是麻疹而已。她如今已是没有危险了,你又何必回京城蹚这趟浑水?”
朱骥闻言微微不快,道:“什么叫蹚浑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和阿婵。何况不要说如今只是局势不明,就算京城真的是刀山火海,我难道便能怕死不会来么?”
于琼英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和阿婵的,夫君多心了。”
“我还不是怕你多想?”朱骥脱口道,“我知道你最怕的是什么!”
于琼英苦笑,道:“怕?以前或许是怕的,可我如今早已长大了,难道还真像小时候一样么?我甚至想过,就算你丢下我们娘儿俩,死在大堤上、洪水里,我大不了便为你守一辈子寡,也绝不会再像少年时那样怨天尤人了。”
朱骥听得她这番话语,一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来,道:“我不许!”
于琼英听了这话,却只觉心中酸楚,伸手推开他道:“阿婵出生、生病、病得快没救了,还不是都是我一样样事情去做的?尚德,我不能做我母亲那样的女人,除了多愁善感,自怨自艾,什么都不会。我纵然怕,也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远方的男人身上,你不在身边时,我只能靠自己。”
朱骥望着她清瘦的脸庞,只觉感慨莫名,心中对这女子,竟有多了几分敬畏之意,只得低声道:“终是我对不住你。”
于琼英叹道:“我们本是夫妻,说什么对不对得住?难道直到今天,你我仍然如此见外么?”
朱骥连忙改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然而他心里,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问,自己当真是一直觉得亏欠了于琼英么?于琼英将一颗心完完全全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又该用什么去还她,才偿还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