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第七六章 洪流（二）（1 / 1）
朱骥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一个汉子正拖着一张惨白的脸孔从人群中挤出来，拐着脚走到桌边揪起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叫道：“把钱拿出来给我！”
那妇人穿着一件土布袄裙，缠着一双半大不小的脚，不过是乡间最常见的村妇模样，一张脸孔正埋在阴影里，也看不清容貌如何。朱骥没了兴趣，正欲掉头向前，却听那妇人厉声叫道：“那钱是给斌儿治病用的，不能给你！”
朱骥恍惚一惊，却觉那声音颇有几分熟悉。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瘸腿汉子已是一掌掴在那妇人脸上，骂道：“贱货，还敢跟老子蹬鼻子上脸！叫你把钱拿出来就拿出来！赌赢了这一把，老子自会给儿子治病！”
那妇人挨了这一下，一下子跌到在地上，一手捂着脸颊，另一只手却牢牢护住怀里，尖声道：“我没有钱，我不给你！”她身边一个背篓里便伸出一个八/九个月大的男孩子的头来，一看到母亲如此惨状，便是放声大哭起来。那妇人连忙挣扎着起身要去哄那孩子，却冷不防叫那汉子一把揪起，骂道：“还要骗人！我看见你藏私房钱的！”说着便要去撕扯她的衣襟。
众客看到此种场景，人人都是愤愤不平。有人便劝道：“大哥，给你媳妇留几分体面吧。大庭广众下这般撕扯，叫她以后如何做人呢！”
那汉子顿时转过脸来，冲着说话的人骂道：“要你多嘴？老子自教训自己女人，管你什么事？”那劝话之人登时泄了气，也不敢再说什么。那妇人毕竟力弱，一面哭着拉紧衣襟，一面便去推搡那汉子。朱骥踏上一步，这才看清那女子的面貌：大眼睛，白皮肤，容貌秀丽，竟是当年李惜儿在大同群芳楼的密友方素锦！
陡然见到故人，他一时惊得回不过神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方素锦在此，却不知李惜儿又在何地？他几步上前拉扯开那汉子，只扶住方素锦道：“方姑娘！方姑娘！你看看，还认得我么？”
方素锦早已哭喊得有几分神智散乱，一时仍是用力推搡着朱骥道：“求求你，放过斌儿吧！他还小，他还要活啊！”
朱骥怔了怔，却冷不防被那汉子一把按住肩拉扯过来，眼看着一拳便到了面门。朱骥冷笑，足下一旋，便接住他的拳头顺势一拗，反折在他背后。那汉子吃痛，哇哇大叫道：“你的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子的家事？”他转头见方素锦呆怔怔地看着朱骥，竟又不顾自己被制，破口便骂道，“臭婊/子，这是不是你以前在烟花行中的孤老？我便知道你在那种地方待过，还能干净到哪里去？”
他还要滔滔不绝说下去，朱骥便是一拳重重打在他面颊上。他一声惨叫，翻倒在地，喷出一滩血沫子。方素锦早就看得傻了，只抱着儿子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长发散乱，和着冷汗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胸前衣襟也已撕破散开，露出一抹暗红的小衣。唯闻那男孩子哇哇痛哭，一声接着一声，惨不忍听。
朱骥只觉痛彻心扉，暗想当年的灵慧少女竟已沦落到此，被这般粗蠢丈夫殴打，当真是辱没了她。他解开外衣罩上她的身子，欲给她遮蔽胸前衣衫破处。方素锦却一个激灵跳起来，突然对着朱骥身后尖声叫道：“惜儿姐姐，救我啊！”
她抱着孩子，便跌跌撞撞向前冲去。朱骥只觉脑中一空，也跟着呆呆转过头来，便见通向客房的走廊前正立着个双十年华的女郎，一身水红衫子，云鬓斜亸，面带病容，右眼下一点泪痣，盈盈欲飞。
只这悄然一立，倒叫朱骥回忆起初见她时的光景。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水红色的衣裙，那点泪痣只一跳，便叫自己再也移不开眼睛。他后退数步，低声道：“惜儿，原来……原来竟是你……”
李惜儿容色惨淡，只垂首对朱骥一褔，道：“二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朱骥苦笑道：“终于又听见有人唤我一声二哥了。”
李惜儿抿嘴勉强对他报以一笑，便过去揽住方素锦，泣道：“阿锦妹妹，你怎么会……会落到了这般境地？”
方素锦伏在李惜儿怀中，大哭道：“那年我在大同救了他，哪里知道他重伤之下坏了腿脚，军中不要他了，打发了些银钱放他回家……我们在京城也找不到什么营生可做，他心中不快活，除了赌便是醉……也是我无能，帮不了他……我原以为我们的好日子来了，谁知道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李惜儿拍拍她的肩，柔声道：“没事了，别怕。”
她扶着方素锦坐下，几步走到那汉子面前，道：“你是牟华？”
那汉子见李惜儿虽在病中，却不掩容色艳丽，一时便看得呆了，喃喃道：“姑娘是菩萨下凡，来渡我的吧？”
李惜儿瞥了他一眼，拢了拢袖子，道：“我与阿锦是在大同青楼中的朋友，她每每和我说起你来，总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却不知道，你原来只是这般欺软怕硬的孬种！”
那汉子本是一腔情/欲，然而听得李惜儿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顿时便恚怒起来，喝道：“要你多管……”他正要说出“闲事”两字，李惜儿却目光一扫，冷冷逼视下来，登时将他的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李惜儿又道：“阿锦和我一块儿长大，便和我亲妹子一般，她人品温柔，最是良善不过，虽然沦落青楼，这却也不是她的罪过。你如今却变作烂赌鬼模样，当真是将阿锦当年心心念念你的好处当做一钱不值地糟蹋了。”
牟华结结巴巴道：“我……我这也不是想让他们娘儿俩过得好些么？”他一时急了，一指那赌桌，叫道，“我也有赢的时候，那是你没看到罢了。”
李惜儿却不理他，只转头看着方素锦道：“阿锦，今日我为你做主，你可是要和他和离？”
“和离？”方素锦一惊，顿时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来，颤声道：“我……我怎么能和他和离？这和叫他休了我有什么区别？他……他究竟是我丈夫啊！”
李惜儿握住她的手坐下，道：“这样的人，你还认他是你的丈夫？”
方素锦连连摇头，满脸泪痕，哭道：“我已是嫁给他了，除了他还能跟了谁去？若是没了他，我可还怎么活？斌儿又该怎么活？”
李惜儿沉默片刻，道：“你可愿意跟着我？”
方素锦上下打量李惜儿，也看不出她这身装扮是不是已嫁妇人的装束，只好道：“惜儿姐姐如今可是嫁人了？难道是在哪一位达官显贵家做如夫人不成？”
李惜儿轻轻出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没嫁人，更不曾做妾。”
这一句话，听在朱骥耳中，亦是觉得心中震动。方素锦却是干笑一声，叹道：“惜儿姐姐，你是打定主意不嫁人了么？我跟着你，莫非也要守一辈子活寡不成？跟着他，好歹还是一个家，跟着你，却是连家都不曾有啊！”
李惜儿双颊上显出一层奇异的潮红，双眸中散乱中，露出一丝哀倦之意。她伸手扶了扶额，叹道：“阿锦，你一向是有主见的，这样也好。”
她起身欲走，脚步下却是一个不稳，踉跄欲跌。朱骥连忙欲去搀扶，李惜儿却自己伸手扶住了桌脚，定定道：“二哥，男女授受不亲。”
朱骥伸在空中的手顿时僵住，只涩声道：“惜儿！”
李惜儿摇摇头道：“别说了，让我回去歇一歇吧。”她那婆子本就站在屋外，此时忙上前搀扶了她回房。朱骥呆呆立着，半晌才听牟华恶声恶气地道：“咱们不住店了，夜里就走！”
朱骥回头一看，便见牟华拉扯着方素锦便往外走，方素锦怀里抱着儿子，欲哭无泪，红肿的双目无力地望着李惜儿消失的方向，足下却已是被丈夫拉的走出了数步。围观众人见一场好戏已到了收梢，纷纷各自散去。牟华传上蓑衣斗笠，将一把伞丢给方素锦，骂道：“还看什么？快走快走！”
他一手推开店门，一手拉着妻儿，便踏进了风雨之中。方素锦怀中那孩子的啼哭声陡然增响，却又转瞬间被风雨声压了下去。朱骥怔忡不定，僵直着脚跟上去，将那门扇关好。隔着薄薄的板门，便听得屋外的风雨声中，仍有细细的小儿啼哭之声。
他转过身，靠着门，眼泪便无声流了下来。
恍惚间只听得门外水声陡然翻滚而起，轰雷般席卷而来。便听店中其他客人尖声大叫道：“不好了，马颊河决堤了！快跑！”
朱骥猛然间惊得回过神来，翻身推开房门一看，便见昏暗的夜光下，黄流乱注马颊河翻翻滚滚，汹涌澎湃，如张开了巨口的恶兽一般，狂啸而来。远处依稀还可见牟华拉着方素锦的小小身影。朱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便冲入雨中，飞奔着冲着前面的人叫道：“回来！危险！”
然而黄水奔腾，九流万泄，拍上岸堤，转眼便将走在前面的牟华吞没。方素锦也像是呆了，丢了雨伞，一动不动。朱骥惊得便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却眼见得那河水已从上游翻翻滚滚而下。朱骥一把捞了个空，只下意识地一声尖叫，便见那翻翻滚滚的洪水已将那夫妇二人连同那仍在襁褓中的孩子吞没。
一时间大雨倾盆，寒风呼啸，天地间除了幕天席地的水，仿佛再无一个活人。河水没上两岸，转眼夹着黄土、断石漫延而来。客栈中的客人都已纷纷避上二层，只眼睁睁地看着朱骥一人站在门边，竟无一人敢下去拉他上来，只是七嘴八舌地大叫。
然而人群中一道红衣一闪，便见李惜儿分开人群，竟迎着大水直冲过去。只听得众人大叫一声“危险”，她已一把抄住朱骥的胳膊，硬拖着他后退几步。朱骥如梦初醒，几步抄起李惜儿的腰，抱着她足尖在楼梯扶手上一点，已跃上二层。身后洪水转眼汹涌而至，已将楼梯冲得稀烂。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吓得白了脸，半晌才暴出雷鸣般的叫好声。李惜儿面色惨白，推开朱骥的胳膊跃下地来，转身便走。朱骥却失声叫道：“惜儿！”
李惜儿停步，低声道：“怎么？”
朱骥摇摇头，艰难地发出几个声音，涩然道：“惜儿，方姑娘死啦，她的孩子也死啦！”
李惜儿忽觉鼻酸，泪水便夺眶而出，随手推开几个拦在路边的客人，闪身躲进一旁的空房间，闭门不出。周围的客人虽不知二人前情，却也明白这一对怨偶必然有着极深的牵绊，因此都是摇头叹息。唯有那算命先生打扮的中年人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小兄弟也不用太过伤悲了。”
朱骥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栏杆，低声道：“多谢先生劝慰了，这些话我都懂得。”
是啊，这些话我都懂得，只是却终究无法做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