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第七六章 洪流(一)(1 / 1)
傍晚,朱骥回到下处歇息,昏暗阴霾的黄昏时分,居然下起了大雨来。这两年水旱频仍,节气无常,冬日里的这一场豪雨,更是来得毫无征兆。朱骥关好了四面的窗户,将炕洞里的火点燃,又从橱柜里拿出两块早上吃剩的煎饼,蘸着酱草草吃了,便从桌边的堆着的书籍顶上拿下一封还未拆封的信。
信是从北京来的,封面上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写着“临清卫千户朱骥亲启。”朱骥伸手抚摸那小字,仿佛看见那个拈着笔的清丽女子,不觉微笑。他拿了小刀裁开信封,取出信纸来,便见是一封正启,两封副启。
那正启里写得不过是一些问安的家常话,朱骥看了看便搁下了,拿过一封副启拆开了看,只见信里写道:“阿婵长牙矣,好动爱爬,不似女郎。尝揪父亲胡须,开口唤‘外公’,全家大喜。妾常抱其于楼上看京城大道,见有人骑马驰骋过,阿婵辄拍手欢笑……”
她絮絮而言女儿情状,朱骥欣慰中却略带几分酸涩,呆了半晌,才细心折好信纸,又拿过另一封副启,却见信中于琼英写道:“太子薨逝,京中人心惶惶,幸矣君在外也。尝闻太子之薨,皇上欲移恨于沂王,后终未动作。问于父兄,父兄亦不肯言实,大约大变在萌,不肯贻人忧心。唯兵部事多,父亲处处掣肘,又因痛下手裁抑京营空饷、私役、纵放等事,与石亨、张軏等不睦,心力焦楚,病痰甚重。”
朱骥看完信,便拿过一张八行纸,提笔写道:“阿婵安好,吾心良欢,唯不知何时可见卿母女,以慰此痛。朝局纷乱,书信中切不可落实。天命之事,自有攸归,吾辈唯知忠顺而已。”他写了这几句,忽然又觉得丧气,拿笔将“朝局纷乱”以下都涂去了,又重新写道:“太子虽薨,然帝后皆当壮年,不可谓无后也。敏感之际,沂王身世引人遐思。若后宫一二月间无呱呱之声,则前朝必有纷纷之议。此事比易储更难,岳父则又首当其冲矣。”
他写到此处,叹息一声,听得屋外雨声哗哗,一刻不停,便又提笔续道:“此际江南莼羹方熟,鲈脍正美。卿知我意,当为我言于岳父也。”
他落下最后一个字,突然一阵狂风卷地而来,将原本掩上的窗户吹得大开,敲打着两侧墙壁砰砰作响。冷雨翻翻滚滚扑入屋内,早已将桌上的油灯吹得灭了。朱骥连忙起身用力阖上窗户,又将两函重重的《通鉴》移过去顶住窗扇,才算作罢。
他重新点燃油灯,见那桌上的信纸也已被雨水淋得氤氲开来,再不能看了,便干脆一揉丢进火盆中烧得干净。正在此时,却听门外传来咚咚叩门之声。朱骥微奇,暗想如此恶劣天气,如何会有人来家中找他?便起了身,随口问道:“是哪一位?”
门外雨声哗哗中,只听得那人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传来:“右佥徐有贞。”
朱骥更加吃惊,连忙开了门。便见昏暗的狂风暴雨中,徐有贞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独自一人立在他家门口。朱骥连忙请他进来,泡上了热茶,才问道:“徐佥宪冒雨前来,有何指教?”
徐有贞沉吟道:“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朱千户助我。”
朱骥笑了笑,落座道:“徐佥宪请讲。”
徐有贞道:“我奉皇命前来张秋治河,本以为冬日水道胶涸,不便查看水源水势,未曾料到一到山东便遇到这样的大雨。我观天象,此雨非十日不停,停后黄河水位必然上涨。我想抓紧时机,乘小舟溯济、汶,至卫、沚,再循黄河从濮、范而还,查看黄河沿岸状况。只是我身边还携带着女眷,终不能随我一起去洪流中冒险,我想先将她安置在东昌府,又恐沿途流民侵扰。所以还望朱千户施一援手,沿途护送我随行的女眷前往东昌。”
朱骥回想起白天见他时,其中一辆马车车帷深垂,好似坐着女子。他心中略觉不屑,便似笑非笑地讥嘲道:“徐佥宪出来治水,还有小星相陪,可真是艳福不浅。”
徐有贞拈须摇头,淡淡道:“她不是我的侍妾,她是我的……”他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两个字道:“……妹妹。”
朱骥见他面上忽然笼罩了一层哀意,心中微动,知道这必是他内心深处的不可触摸之地,便缓缓站起道:“徐佥宪之请,学生定当竭尽所能。”
徐有贞起身道:“我今夜便要出发,身边只带着清客马士权和两个家丁。若是我们一去不回,则必然是我中途遇见了狂风暴雨,舟覆人亡。如此,便请你给吴县集祥里徐家去个信,自有人会来安排我的后事。”
朱骥听他说得决绝,不禁皱眉道:“就算是治河,也不用如此生死相搏吧?”
徐有贞笑道:“我如今是只剩下这一条命了,便是这一条命也可以随时不要。若不在死前做点轰轰烈烈的大事,怎么对得起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他一揖到底,拿起斗笠蓑衣,转身便走入了茫茫大雨之中。朱骥走到门边,只见他矮小的身影越走越远,心中只觉得不是滋味。眼前这人,让他既感熟悉,又觉陌生,果然人性纠缠,是最不可捉摸的一件事。
一夜无话,天亮后大雨仍然未停,临清大小衙门都关门大吉,卫所兵丁也停止了操练。朱骥向陈豫告了十日的假,带了十个亲兵伴当,再加上徐家原有的五六个家丁,护送着徐家的几辆马车沿着运河向南而去。
李惜儿卧病车中,虽知外护送自己的便是二哥朱骥,然而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始终不肯与他相认。日常无事,只叫一个婆子照顾起居,偶尔下车,也必要用面纱遮住容貌。朱骥并不知她身份,又想着既是女眷,自己也不好盯着她看,每每见到李惜儿下车,便转身避开。因此眼见东昌府将到,二人还未曾直视过一眼,相交过一言。
从临清到东昌府城,路途并不遥远,然而大雨淋漓,河流暴涨,行道也颇为艰难。更有那些逃荒出来的流民,冒雨在大水中跋涉,向着各处艰难求食,一路呼号,惨不忍睹。朱骥半生足迹多在北地,极少见过这般大水泛滥的场景,一路行来,只看得心中难受之极。
这日傍晚,车队已行到马颊河畔。风雨大作,水势湍急,渡口的艄公便说什么也不肯放船渡河。朱骥无奈环顾四周,便见渡口边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幢小楼,门前挑着两盏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孙家老店”四字,便知是一处客栈。他忙招呼亲兵们牵着马车进了店,却见店中大堂上已散落地坐着不少行客。墙角堆着行商们的货物,一群人在堂中生了火,正围坐喝酒聊天。此时见到有人进来,麻木的脸上也只若视而不见,依旧蜷缩着身子各自取暖。
朱骥要了一间上房,安顿了李惜儿和婆子,自己和另外的士兵共住了两间大通铺。吃过晚饭,时辰倒还早,屋中冷得呆不住,朱骥便和众人来到大堂上,买了酒肉,相聚而坐。天已是全黑了,杉木板门牢牢闩着,然而寒风冷雨仍是从门缝中灌进来,呼啸声混着外头马颊河的波涛翻滚声,宛如狼嚎一般。
殿中的客人倒也自得其乐,或三五聚在一起赌钱,或谈论天气、脚程,商量货物价钱。朱骥带来的临清卫士兵多是本地人,很快便和众人混在一处说笑起来,有人便抱怨道:“好端端的大冬天竟下那么大的雨,这可真是邪门了!”
身旁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接口道:“古话说,人在做,天在看。这两年中原不是水便是旱,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定然有了做了坏事,惹得老天爷不高兴了。”
另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便拈了拈稀稀疏疏的胡须,叹道:“老兄这话说的在理。天象示警,那便是朝政出了大纰漏之故。可惜满朝文武不知救正,竟然由得皇上胡闹下去。”
朱骥本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炉灰,听得这话,不由得留起神来。果然便有人追问道:“那依先生看,朝政是出了什么纰漏了?”
那师爷双目半开半阖,只是含糊道:“这话可就不好说了。总之天命攸归,自有命定,却不是什么人都当得起的。景泰三年以来至今,此乃一大关节也。如今成此破局,却不知那人要如何收场才好!”他说着说着,嘴角便流出几分讥嘲之意,端起酒便大喝一口,叹道:“这都是时也,势也,命也!”
这话说得半文半白,玄虚莫测,身边坐着的人大都听得不甚明白。只是人人皆知这不是什么好话,都是闷头不接口。唯有那脚夫傻人傻福,仍是愣愣问道:“先生在说什么纰漏呐?”
那师爷抬头冲他笑笑,摇摇头并不开口。那脚夫挠挠头,却道:“说起大纰漏,俺倒是听到一桩大事。你们可知道己巳年间倡议南迁的那个徐翰林如何了么?他如今居然改了名字,来俺们山东治河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凛。朱骥的手下尽皆抬眼看向徐家的家丁,那几个家丁却均是面容紧张,大气也不敢出。那边的人却是被这脚夫一句话提起了兴趣,都纷纷围过来,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那脚夫沾沾自喜道:“俺从临清来的,便是亲眼在路边见到。临清的陈侯爷本以为来治河的是什么钦差大老爷,还亲自带着人在城门外迎接。没想到一见面,便认出那人便是当年那个怂包,顿时拉下脸来,带着人掉头就走,只把那姓徐的丢在原地。这当真是臊得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众人听了纷纷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陈侯爷此举真是大快人心!”
“这种没卵蛋的主儿,便该立马让他滚回老家去,还来做什么官?”
“皇上当初不听他的话,如今怎么却让他来治河了?他会治河么?别越弄越糟才好!”
“越弄越糟倒还是好的,只怕洪水没来,他自己先跑了才对!”
徐府家丁在旁听着,哪里受得了这种气,纷纷握住刀便要动手。朱骥一瞥眼,低声斥道:“要想为你们老爷留些体面,便不许胡闹!好了,各自回屋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徐府家丁们到底要卖他几分面子,只得拉长着脸各自回屋。朱骥走在最后,忽然便听得那群在墙角赌博的人中有人尖声叫道:“你们等着,我再拿钱来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