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第七五章 出京(三)(1 / 1)
本在闭目养神的李惜儿听到这个声音一惊,几乎便要支身而起。只听得外头马士权回道:“我们是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徐老爷家的人马,要往张秋治河去的。流民阻遏道路,我们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将军海涵。”
那军官大约没想到这是官家的人马,略怔了怔才道:“既是官家,自然更该知道民生疾苦。若嫌流民碍事,驱散便可,何必要用鞭子打伤数十人之多?流民孱弱,朝廷尚许其复业,难道徐佥宪反要置他们于死地么?”
徐有贞在车中听了几句,暗暗发笑,只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呆子要捋虎须。他掀起车帷一看,远远只见那人骑在马上,一身千户服色,三十多岁年纪,容貌竟依稀有些熟悉。他忽然心中一动,便跳下车来阻住了马士权的手,上前看那军官。只见他双眸明定,方面大耳,唇上微髭,正是记忆中那人的模样,当即便上前拱手道:“将军可是姓朱?”
那军官也迟疑着打量徐有贞,斟酌着道:“末将临清卫千户朱骥,阁下……阁下可是吴县徐翰林?”
徐有贞点头道:“正是。”
朱骥赶忙下马,拱手道:“原本看到邸报,说新任右佥要往张秋治河,末将只觉那名字陌生的很,在没有想到竟然便是徐翰林。”
徐有贞略带尴尬地一笑,道:“正是。某如今改了名字,名有贞,字元武。”
他二人在京师时本有一面之缘,后来同殿为臣,虽说来往不多,但总也混个脸熟。二人略一寒暄,朱骥才道:“既是徐佥宪来,末将有些话便也直说了。徐佥宪不妨回头看一看,你们这一路走来,弄出怎样一幅惨状。”
徐有贞却不回头,只是笑吟吟地一拱手,道:“朱千户是于少保的爱婿,果然家风端直,刚正不阿。若是朱千户觉得这些流民可怜,徐某自可以出些钱为他们治伤。若是哪一个伤重不治,便尽管抓了徐某的家人去杀头抵罪便可。”
他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朱骥竟也奈何他不得,只好道:“末将不敢。只是这一路往张秋去,流民还不知有多少,难道徐佥宪也要这般一路打将过去么?这些流民的尸骨,可填不成阻遏洪水的大坝。”
徐有贞微笑道:“徐某此次来鲁,乃是为了治河,流民之事,未敢与闻。若是朱千户有什么好法子,也不妨教教徐某,也好教徐某少犯些罪孽。”
朱骥见这徐有贞是极善辩之人,心知论舌辩歪理,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他想了想,便命人将伤得罪重的四五人带到徐有贞面前,道:“这几人被徐佥宪的手下打得血流不止,难道徐佥宪便要这么走了么?”
徐有贞似笑非笑地向朱骥仰起脸,道:“不就是治伤么?这有何难?”
他先牵过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见她左手捧着右手胳膊,正疼得呲牙咧嘴。他伸手一摸他肩头骨节,便道:“没事,我为你正骨。”说着手上一用暗劲,便将那手臂接好。
他跟着又拉过一个十五六岁多岁的少年,却是被棍子打在额角,破了一个大洞,血流不止。他见了只是淡淡哂笑,道:“不打紧,扎上两针便好了”说着从车厢中取出银针,按住那少年的额角穴位下了针,片刻便止住了流血。
他笑得云淡风轻,随手连治数人,均不过是举手间的功夫便已判定疾患。朱骥虽不通医术,却也不得不赞叹他风度翩然,大有神医下世之态。朱骥不喜他手段狠辣,却也不得不赞叹他医道确实高明。
他转瞬间治好伤员,便向朱骥笑道:“朱千户,你须知道,我徐有贞不是那等寻常文官。我少习百家之学,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兵法谋略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我既然敢打人,便有治好他们的把握。”
他说得傲岸凌人,朱骥知道今日已是无法从他手上占到便宜了,便即欠身一礼,道:“末将孟浪了。今日之事,全凭徐佥宪做主。只是若他日再让我遇见贵纲纪如此殴打平民,末将也断不会坐视不理。”
他退到一旁,伸手放徐有贞的车队过去。徐有贞轻笑一声,回身上了马车,马士权一声吆喝,已驾起马车辚辚前去。从码头入临清,尚有一段距离。镇守临清的平江侯陈豫早已得了消息,派出人马在城外守候。这本是极正常的迎来送往,只是徐有贞仕途滞涩已久,又从未任过外官,眼见得路边彩帜纵横,人马攒动,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一时只觉得虚荣万丈,一颗心都轻飘飘起来。
马车行到近处,陈豫的幕僚已带着临清知州、州同等文武官员上前道:“平江侯陈,恭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徐,还请不吝下榻,以辱蓬荜。”
徐有贞整了整衣衫,才掀起车帷,极利落地跳下车来,一一拱手笑道:“让诸公久候,徐某深为过意不去。”他本是长袖善舞之人,此刻笑容满面,更是和蔼可亲。临清当地的官员倒还罢了,那陈豫的幕僚却是撩着眼看徐有贞,越看越觉得他面熟。
要知道陈豫毕竟是勋戚勋爵,土木之变后也曾调入北京执掌五军都督府,他的幕僚自然也跟着一起见过徐有贞这等“暴得大名”之人。只是这幕僚也是谨慎之人,明明二人名字不同,面貌又记得不甚真切,哪里敢贸然出言试探?徐有贞却茫然不觉他心中所想,只是忙着和诸官应酬。当地官员也不知他的底细,只想着是京里来治水的钦差,自然要加劲儿巴结,一行人竟转眼打得火热。
众人欢欢喜喜回到平江侯府,陈豫已带着侯府从人在门外迎接。他本是本着与人为善之心,只想按着官场惯例送了这个姓名颇为陌生的“徐有贞”过了境,便算打发了这一桩差事。哪知双方一照面,陈豫便是面色微变。
他自是认得徐有贞的,又一向为于谦所提拔赏识,是以对议和之事极为痛恨。此时见到徐有贞,面上便带了些不自然。若说别的官员尚对他这个口含天宪的钦差惧怕三分,他身为超品侯爵,却是丝毫不惧。想到此处,他面上的尴尬已换作了一丝冷笑。
那陈豫的幕僚在旁见状不妙,忙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徐有贞见他二人做张做致,本是好奇,正想打个哈哈说笑一番,却冷不防已见陈豫拉下脸来,对着那幕僚大声喝道:“胡说什么?那徐珵是倡议南迁的无耻败类,怎么还敢出京来丢人现眼?眼前的这位徐佥宪官讳有贞,不过是长得和那徐珵有些相像,怎么能将他和那般鼠辈相比呢?”
徐有贞一张脸孔陡然苍白僵硬,几乎要以为自己听差了,眼神中便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呆滞。陈豫越发看不起他这般情状,便故意拱着手向他一笑,道:“徐佥宪,你说是不是?”
徐有贞身子一晃,只觉一股子愤怒、怨恨,直冲脑门。他陡然拉下脸来,朗声道:“陈侯爷果然敢为人所不敢为,徐某佩服!我实话告诉你,徐有贞便是徐珵,徐珵便是当日倡议南迁之人!你若看不起我,即刻撤了酒宴,遣散随从,让我自去治河。只是他日我若掌权,必然要你好看!”
陈豫哈哈大笑,道:“徐佥宪还想掌权?你怎么不知道,当今天子对南迁议和之事极为痛恨。你改名换姓,不过掩藏得一时,还能瞒得过一世不成?你要明白,除非改朝换代,天翻地覆,我这当今天子封的侯爵不作数了,你才能整治得了我。在这之前,我陈豫便是看不起你这个自私胆怯、未战先逃的懦夫!”
他仗着侯爵高位、勋戚子弟天生带出来的盛气凌人,自有一股不可屈之势。徐有贞只觉既羞且恨,转身拂袖便走,一言不发便跳上马车,掉头离去。行到路口,却见朱骥正带着人卫队回来,二人觌面相逢。朱骥见他面色不善,便欲出言问道:“徐佥……”
话音未落,徐有贞已抓起车辕上的鞭子劈头盖脸朝朱骥抽去。朱骥吃惊,只叫了声“徐佥宪”,伸手便将那鞭稍轻轻带得歪了。徐有贞打了个空,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只是嘶声道:“你们……你们都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说罢只向马士权大喝一声“走”,那马车已是翻翻滚滚轧着道路而去。
朱骥只觉莫名其妙,带人回到平江侯府外,见陈豫和众官仍未散去,皆是对着徐有贞的背影指指点点。他心中奇怪,便上前问道:“侯爷,那位徐佥宪有什么不妥么?”
陈豫冷笑道:“你不知道,他便是当初倡议南迁的徐珵!”
朱骥怔了怔,道:“我知道。”
一旁立着的临清知州见朱骥面色平淡,不觉奇道:“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谋了个外任,出来抛头露面了。亏得我方才还与他周旋良久,如今却是想起来便恶心。怎么,朱指挥明明是于司马的女婿,竟然对他没有恶感么?”
朱骥却是曾听于谦说起过徐有贞的家世的,对他倒存着几分怜悯之意,便只是淡淡摇头道:“何况当初心中怀着逃跑念头的,何止他一人?若是要一一怪罪,哪里还数得过来?”
众人听了纷纷摇头,甚是不以为然,仍旧拿着徐有贞的把柄各自嘲笑了一通。朱骥听他们来来去去只是说些“逃跑”、“怕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和朝廷是一条心的,其实对此人也并无多少仇恨可言,只是暗暗发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