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第七五章 出京(一)(1 / 1)
太子在出阁读书前两天突然“得了急病”,这真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上到八十,下到十八,统统涌进了坤宁宫内的太子寝殿为太子诊治。朱祁钰急得发疯,杭皇后哭得泪人儿一般,都在殿内陪着寸步不离,吴太后更是带着一帮命妇内眷在佛堂祈福祷告。无奈冬季天寒,朱见济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一浸,便是高烧不止,浑身抽搐。御医急得团团转,试了七八个方子,都没有什么大用,银针、艾灸诸般器具齐上,也不能叫太子清醒半分。
朱祁钰红着眼,看着御医们忙了一个晚上,实在已是精神崩溃,只靠在椅子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而只觉合眼才一瞬,便被耳边御医们的争吵声惊醒。他迷蒙抬眼一看,见窗外天光已是大亮,才知道已是又过了一夜。他起身踉跄走到朱见济窗前,见他雪白的面孔上隐隐透出一股青色,嘴唇紫绀干裂,微微开合,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只靠着最后一缕弱息苦苦支撑。
朱祁钰惊惶着跳开,转头喝问御医道:“太子怎么样了?你们可商量出什么方子了?”
御医们面面相觑,朱祁钰见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张淡黄的药笺,便抽手夺过来一看。只见那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味药:“人参”,下附小字“二两,煎汤徐服”。朱祁钰虽然不懂医理,然而这一张方子,他也是认识的。
独参汤!独参汤!难道他的见济,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了么?
他猛地抬头,侧着头问那御医道:“这方子有没有用?救不救得了他?”
御医嚅嗫,讷讷道:“太子元气大损,虚脉微欲绝。经云,气为阳,血为阴,孤阳不可生,独阴不可回……”他还要滔滔不绝地将医理说下去,朱祁钰的脸已是铁青一片。他突然觉得背心一凉,腿一软已是跪倒在地,连声道:“皇上,太子之症太过凶险,臣等……臣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祁钰冷笑道:“也好,若是见济活不成了,朕就要你们一起陪葬!”
御医们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朱祁钰掉头回到榻上,轻轻抚摸朱见济的手心。朱见济似有所感,居然动了一动,嘴唇间发出两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朱祁钰惊异更加狂喜之心,连忙伏到儿子嘴边,低声道:“见济你要说什么?爹爹在,爹爹听着!”
朱见济双眉紧皱,喃喃道:“姑姑……我要姑姑……”
朱祁钰渐渐变色,迟疑道:“姑姑?是惜儿?你见过惜儿了?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朱见济痛苦地侧过头去,喘息不定。朱祁钰一把揪过侍奉在旁的小魏子,喝道:“你们见过李司乐了?她在哪里?”
小魏子连忙跪下道:“就是万岁带着哥儿去衡园的那一日,哥儿在衡园隔壁的院子里见到了李司乐,她在那家做侍女。”
“快——快传她进宫来!”朱祁钰尖声命道,小魏子连忙连滚带爬地跳起跑了。朱祁钰俯身握住朱见济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一定要撑住,爹爹这就叫李姑姑来看你!”他一瞥眼,见御医还傻愣愣地跪着,便是厉声喝道:“还戳着做什么?还不去煎药!”
御医们见朱祁钰喜怒无常,哪里敢惹,纷纷颤抖退下。那药原是半夜就熬上的了,过不多时便已收得浓郁。宫人端上来要喂朱见济喝,朱见济自己端过来,拿勺舀了送到朱见济嘴边,柔声道:“见济,张张嘴,喝药了。”
朱见济早似有所感,喉咙微微一动,嘴巴便张开一线,朱祁钰赶紧将药灌进去。只是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喂过别人喝药,哪里晓得朱见济此刻神智微弱,硬灌之下只会呛着,哪里喝得进去?果然朱见济如破风箱一般连连咳嗽起来,嘴里的药全洒在了枕头上。朱祁钰惊骇莫名,急道:“见济,你喝药啊!不喝药怎么会好?你若是不好,朕……朕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太子?”
朱见济连连咳嗽,一双小手痛苦地痉挛,低声叫道:“姑姑,我要姑姑!”
“姑姑……惜儿!惜儿!”朱祁钰只觉得自己神魂颠倒了一般,扭头冲着门外便失声叫道:“惜儿!惜儿你在哪里?”
殿门内外的宫人内侍都只垂首不语,朱祁钰突然觉得,这紫禁城中,仿佛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若是见济再要死去,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许久,门外的御医才闻声进来,道:“万岁稍安勿躁,还请让臣侍奉太子服药。”他上前端过朱祁钰手中的药碗,上前将朱见济扶在臂弯里,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将浓浓的参汤喂他喝下。朱见济喉头滚动,这才稍稍咽下了一些。
那御医转头对朱祁钰道:“万岁不会照顾病人,这里的事,还是让臣等来吧。”
朱祁钰木然起身,踽踽走到殿外。昏蒙蒙的清晨,阴暗重重的压下来。他走到殿外,便见空旷的广场间,立着一个纤瘦的女子身影。朱祁钰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几步冲上前去,那女子才敛袖一福,道:“皇上。”
“惜儿!”朱祁钰干涩的咽喉中落下了这两个音节。
李惜儿仰起头望着他,面上的蜡黄未除,看起来犹如漠北高原上贫瘠的土地。朱祁钰想要握住她的双肩,李惜儿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怀抱,道:“皇上,奴家如今的名字,叫做李娇娘。”
“娇娘?”朱祁钰苦笑,道:“朕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总是你。”
李惜儿不接口,只道,“奴家是为太子而来,还请让奴家进去见太子一面。”
“他在里面。”朱祁钰默默侧过身,让李惜儿进去。李惜儿缓步踏入殿中,走进西厢,身影终于没于一片黑暗之中。朱祁钰立在院子中,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仿佛忽然听见那屋子里传来男孩子清脆的笑声,他的见济,从来没有用这样欢喜的声音对自己欢笑过,不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失败,上天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硬生生地把一切都拗回到既定的轨道上去。有些东西,他费尽了一切手段、心计去得到,可到最后仍是一无所有。
他不甘,他不平,他恨,他怨,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纵然是贵为天子,他也无法阻遏天命的残酷。
他静静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殿中忽然传出嚎啕的大哭声。他打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随即一步步踏入殿中。小小的床榻上,小小的少年面上已蒙上了雪白的丝帕,宫女、内侍、御医跪了一地,失声痛哭。一身白衣的李惜儿立在床边,面色清肃,对着进屋来的朱祁钰一福,道:“太子……薨了。”
朱祁钰呆立了片刻,忽然明白这一刻终究是来了,躲不过,避不了。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一股腥甜翻滚涌上,“哇”的一声,殷红便喷了满身满地。李惜儿惊得上前扶住他,他却一把推开李惜儿,喝道:“传令下去,太子宫中的仆婢、为太子诊治的御医,通通,杖毙!”
殿中的人陡然间惊慌失措,连声求饶,朱祁钰却只觉一句也听不懂。他仿佛看见李惜儿也冲着自己跪下了,那一刹那,他突然生出一股荒谬之感。然而一旦看到榻上见济的尸体,他才陡然从幻梦中惊醒,一步步踏上前去,目视这空洞的空间,一字字地道:“时辰到了,你们一个个谁都跑不了。”
他大步走到正殿,喝道:“兴安,王诚,舒良!命锦衣卫拿下所有人,便在此处行刑!”
兴安头一个跪下叩头,央求道:“万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便是当真打死了这一殿的人,太子……也不能复活了呀!”
朱祁钰紧紧握住椅子把守,抽动着身子,道:“打!一个也不能放过!”
兴安急了,带着舒良、王诚二人苦苦磕头哀求,朱祁钰只是不动声色。太监们很快拿来了刑杖刑凳,先将四个御医掀翻在地,抡起棍子便往臀上猛击。李惜儿眼见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便又在殿中跪下,叩头道:“皇上,此事与他们无关!并不是他们要害死太子啊!”
朱祁钰似是突然回过神来,凉薄一笑,道:“不错,你说的很对。这一切都是沂王害的。若不是他居心不轨,企图害死太子,他可以取而代之。来人,去清宁宫请沂王过来,朕要亲自问一问他!”
殿中所有人都是一惊,李惜儿和兴安均是齐声道:“皇上,万万不可!”
“怎么不可?太子死了,总要有人陪葬才是!”朱祁钰满脸戾气,厉声道:“拿沂王来!”
宦官中也自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闻言便立刻出宫去请沂王。李惜儿仰头,只见朱祁钰一身宽大黑衣,阴沉沉地坐在鎏金的椅子上,宛如史书中嗜血的暴君。她忽觉再也不认识这个男人了,以前的郕王,后来的景泰帝,纵然再偏激执拗,总还有一丝良善在。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个无影无形的怪兽,终于将他连皮带骨,啃噬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笑着起身,道:“皇上,我只盼你能打死沂王,再打死太上皇。从今以后,你便能独享千秋万载,一统山河了。”
她也不礼不拜,昂头转身便走。硕大的坤宁宫中,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朱祁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心头暴戾之气陡起,忽然指着地上的四个太医,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打,打死!统统打死!”
哀嚎和肉刑声在华丽冷酷的宫殿中此起彼伏,李惜儿步步向前,再也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