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第七四章 逃离(三)(1 / 1)
万贞儿来时,仍是穿着一身淡红衫裙,梳着高髻,鬓边簪着一朵秋海棠。她本就个子高挑,此刻刻意装扮,竟有一份动人心魄的美。她从容向杭皇后叩了个头,道:“皇后娘娘传奴婢前来,有什么话要问么?”
杭皇后将那绣春帕丢在她面前,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万贞儿拾起一看,便凛凛摇头道:“不是,奴婢从未见过此物。”
玉华站在一旁忙不迭地便叫道:“不是你还有谁?沂王的衣裳都是你收着的,何况也只有你的名字里有个‘贞’字!”
万贞儿仰头看杭皇后,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有人栽赃陷害!请皇后娘娘给奴婢做主!”
杭皇后面露迟疑之色,道:“那你说,是谁要陷害你?”
万贞儿聪明绝顶,早已猜透了其中关窍,知道必是怂恿朱见深读书惹出的风波,可这些话又怎么能当众说出?她只能咬咬牙,道:“奴婢不知。奴婢在沂王宫中仇家不少,一时间也说不出是谁要置奴婢于死地。”
玉华只怕杭皇后信了她的话,忙道:“皇后娘娘不要听她胡说!这帕子分明就是外头带进来的东西。奴婢几个都是寻常宫女,不能出宫,万贞儿却有司职的女官,定是她去了外头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勾三搭四弄来这些肮脏东西,不但自己藏着,还要勾引沂王殿下!”
“是谁要勾引沂王?”话音未落,便见朱祁钰已大步进来,一旁站着的不是舒良、王诚,却是清宁宫的太监张永。杭皇后等人忙起身给朱祁钰行礼,朱祁钰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万贞儿,问道:“是你要勾引沂王吗?”
万贞儿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奴婢冤枉!”
玉华和秀珠忙七嘴八舌地将发现绣春帕的事情说了,朱祁钰冷冷拉下脸来,骂道:“都是朕惯得你们太嚣张了,什么脏的臭的东西都往宫里带!”他伸手一指万贞儿,喝道:“拖下去,杖毙!”
万贞儿大惊,登时仰起头来,尖声道:“不!皇上,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她叫得凄惨,玉华、秀珠几个却是掩嘴偷笑。杭皇后却是稳重得多了,只向朱祁钰一福,道:“万岁,万贞儿喊冤,是否还是先发去宫正司审一审,再作定夺?”
“还用审什么?宫里出了这种事儿,多问一句也是脏了耳朵。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先打死了万氏,再慢慢处置别人。”朱祁钰冷冷道。
杭皇后不敢多言,只得讷讷退下。张永忙指挥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过来,一边一个掖住了万贞儿,便将她拖下堂去。万贞儿一路喊冤,声震廷陛,朱祁钰却只是面若冰霜,不动神色。便在坤宁宫门外,宫正司的掌刑太监已传了廷杖过来,一人先上来闷住了万贞儿的嘴,另两人拖住她双腿一扯,便将她掀翻在地,棍棒便重重落在了她的臀上。
说是杖毙,其实也自有讲究。若是司刑之人受了好处,一棍打在后脑,人便无声无息的去了,若是没拿好处的或是有仇的,自可以一棍一棍慢慢折磨人。这些太监原都是眼睛最尖的主儿,知道皇帝对这女官恨之入骨,自然是不紧不慢地打着。只听得一片惨叫声中,万贞儿的衣衫上已是渗出血来,血肉模糊,一片惨不忍睹。
却说朱见济一早去清宁宫请了安,正和朱见深在一处玩儿,正听得小魏子传来消息,却是万贞儿被皇帝拿去了,正要杖毙。朱见深登时吓得面无人色,跳起来便要往坤宁宫跑,朱见济赶紧跟着他。二人来到坤宁宫外,远远便见到门前列队纵横,板子一下一下落在少女丰腴的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朱见深只看得浑身颤抖,尖叫一声“贞儿”,已冲进人群中,陡然一下子扑在奄奄一息的万贞儿身上,泪眼迷糊地哭道:“贞儿,贞儿,你要不要紧?贞儿你疼不疼?”他抬头找到朱祁钰的方向,已是噗通一声跪下,发疯似地叩头道:“皇叔,要打就打侄儿,不要打贞儿。贞儿……这世上只有贞儿对我好了……”
朱祁钰气得大怒,喝道:“快拉开沂王,他这是急火攻心,得了癫症,还不找御医来看着他?”
宦官们立刻上前将已磕得满头青紫的朱见深拉扯到一边,朱见济本在外围看着,却觉得一颗心一点点冷了下来,只看着那满地的血,便恍如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自己生生攥住,揉捏至死。他忽然觉得小小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却又被死死的压抑住了,无处可退。他软着脚后退两步,苦笑一声,转身就跑,好似那身后狰狞冷漠的人群中,正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将他吞噬。
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他知道,那个看不见的恶魔已经吞噬了他的父亲,他的伯父,如今也要来吞噬他了。他不辨东西南北的跑,便听得身后有人尖声叫道:“哥儿要往哪里去?”
他停下脚回头一看,见来是长随小魏子,便凄然摇头道:“我要出去。”
小魏子惊愕道:“哥儿要到哪里去?可是要出宫?”
朱见济重重握住小魏子的手,抽泣道:“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知道你们都有法子出去,唯有我没有!我是注定要被关死在这里的,可我不想死啊!”
小魏子只见他面露惶惑,惊了半晌,才道:“哥儿要出宫去玩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跟奴婢来就是了。可不能走东华门,我们从西苑走,那儿冷僻。”
朱见济早已迷乱,只是连连点头道:“你若带我出去了,我便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魏子知道他说的是傻话,也不在意,便带着他绕过武英殿,出了西华门,过了御用监,便是西苑门。这里是极冷僻的所在,也没有什么重兵把守。便见隔着殿门,远远可见前面一片烟波浩渺的水面,在日光照射下波光粼粼,极是美丽。朱见济不觉呆住,放慢脚步,一步步走到水边,便见腊梅朵朵,松柏荫荫,点缀着一二楼阁,清雅中透着一股子荒凉之意。
小魏子赶紧上来道:“哥儿,这里是西苑的中海。前头是从蒙古人手里继承下来的园子,一直拖到正统年间才开始修整得像样子些了。”
朱见济素来怕水,然而此时此刻却不知怎么竟被这温柔的一片水波吸引住了,只觉淼淼绿水,沁人心脾。他沿着湖边小道徐徐向前,低声道:“我从不知这肮脏丑陋的宫禁中,还有这般不染尘埃的地方。”
小魏子只觉这园囿虽然漂亮,却也没太子说得这般玄乎,只得随口道:“哥儿以往怕水,从来不往西苑三海子来,所以都没见过。”
“是么?”他突然毫无征兆地顿住脚步,回过头去道:“小魏子,他们找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西苑门内人头耸动,朱祁钰已带着人匆匆出来,远远便看见朱见济站在水边,不禁大急道:“回来,危险!”
朱见济凄迷一笑,道:“哪里危险了?”
朱祁钰见他神情恍惚,更是担心焦急,道:“见济回来,你要到哪里去?朕带你去便是!”
朱见济摇头道:“爹爹,我要去的地方,你永远也去不了。”
朱祁钰听他话中隐隐有不吉之意,只觉背上冒出了阵阵冷汗,柔声道:“见济听话,回来。爹爹不打人了,爹爹让沂王跟你一起去读书,爹爹疼你!”
他还怕儿子不信,忙拉过朱见深道:“你跟他说!”
朱见深兀自满脸是泪,只得战战兢兢地叫道:“见济哥哥,皇叔说只要你回来,他就不打死贞儿,就让我和你一起读书。见济哥哥,为了贞儿,你……你回来吧!”
朱见济摇头,稚嫩的脸上露出大人般沉重,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信。”
朱祁钰大急,忙低声对身边的锦衣校尉道:“你们过去把太子拉回来。”
那校尉苦着脸道:“太子站得太过靠水,若是强行拉他回来,只怕有危险哩!”
朱祁钰大怒,喝道:“废物,一群废物!”他自己上前两步,刚要说话,便听朱见济厉声道:“你不要过来!”
朱祁钰忙道:“好,爹爹不过来!”他不敢妄动,一旁的朱见深却毕竟年小,只道哥哥是在赌气,便跳着上前几步,伸手拉他的胳膊,口中道:“哥哥,你就当救救贞儿,别玩儿啦!”
朱见济眼见那一双小手伸到面前,下意识便往后退,忽觉脚底下一空,整个人便往水中直直落了下去!朱见深脑袋一空,伸手欲抓,却只撩到了他的一片衣角,便只见水花四溅,小人儿一阵扑腾,便迅速沉没不见。
所有人都是一阵惊呼,朱见深一屁股坐到在岸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朱祁钰疯了一般冲到岸边,伸手便要往那冰冷的湖水中捞人,尖声道:“见济!见济!”左右的宦官立刻扶住他,锦衣卫们争先恐后地跳下水中,不过多时便将朱见济摸了上来。只见他小脸儿青紫,双目紧闭,已然是昏迷不醒了。
朱祁钰只看了一眼,便觉着了天雷霹雳一般,只嘶声道:“御医!御医!”
岸上的宫女宦官乱作一团,赶紧护着皇帝和太子回宫,唯有沂王朱见深呆呆坐在湖边,看着萧瑟秋景,心如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