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第七四章 逃离(一)(1 / 1)
高玉鸾被囚的消息到底是传出去了,第二日一早,便见刚袭爵没几个月的昌平侯杨俊带着府中百十个私兵直冲淡粉阁,冲进大堂见东西便砸,见人便打。鸨母吓得花容失色,带着十几个护院龟奴浑身抖抖索索地出来,一见杨俊便叫道:“原来是杨小侯,这……这是怎么说的?”
杨俊“呸”了一声,骂道:“老货,还不把高三放出来?老子的女人你也敢动?”
鸨母大惊,转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擦着胡粉的脸上连忙挤出三两笑容,尖声道:“误会,误会!原来……原来侯爷竟是三娘的恩客……”她连忙给身边的婆子使个眼色,挤眉弄眼地道:“还不把三娘请出来?”
婆子大悟,连忙下去带了高玉鸾出了柴房,服侍她洗漱干净,换上好衣裳。只是她毕竟挨打受饿,面色惨白,淤青遍体,这一身憔悴模样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杨俊一见高玉鸾如此惨状,不禁气填胸臆,上前便扯住那鸨母的领子,挥手给了她十来个耳光,随即一个窝心脚踹在她怀里,将她踢了个半死不活。
高玉鸾毕竟心软,上前揽住杨俊的胳膊道:“侯爷万万不可伤她性命!”她退后数步,敛裾一拜,柔声道:“贱妾蒲柳弱质,出身烟花,当不得侯爷高看一眼。侯爷若是为了贱妾惹来什么风波,贱妾万死莫赎。”
杨俊见她说得柔弱,越发心疼,将她揽进怀里道:“三娘受苦了,都怪我来的晚。你是我心尖子上第一等的人物,为了你,我怕什么风波?”他大手一挥,私兵们便齐集身后,在前开路,杨俊挽起高玉鸾便走。鸨母方从地上爬起来,见状不禁一呆,忙连滚带爬地冲到杨俊身侧,道:“侯爷莫非这样就想把人带走了?三娘可是官妓!”
杨俊冷笑道:“什么官妓私妓,还不都凭你这老货一句话?你再要啰嗦一句,老子便立刻拆了你这淡粉阁,你信不信?”
鸨母嚅嗫不语,高玉鸾却顿住脚步对杨俊道:“侯爷,贱妾斗胆,还请再带一人同走。”
杨俊只看着那鸨母道:“听到了么?三娘还要带走一个人!”
高玉鸾眉目微蹙,道:“贱妾这两日落魄,唯有一个名叫李娇娘的粗使丫头为我送过药。那是个好姑娘,还请侯爷高抬贵手,也将她救出火坑吧。”
不等杨俊开口,鸨母立刻筛糠般地点头,道:“好说,好说!”忙命人带了李惜儿出来。杨俊见这丫头十八/九年纪,面黄肌瘦,并无多少风姿可言,也不以为意,只道:“丫头,既然三娘高看你一眼,你便跟着她贴身服侍吧。”
李惜儿面无表情,只对着杨、高二人一福,道:“奴家谢过杨侯爷、高姑娘。”
杨俊懒得再啰嗦,便叫李惜儿扶着高玉鸾出了淡粉阁,上了门前的一顶轿子。杨俊骑上马,回头对轿子中的人道:“三娘,我如今也是惹了一屁股债,恐怕是不能就这样把你带回昌平侯府的。我在外头买了个小院子,置办了一应家什仆人,你先住着。等风声过了,我便来接你。”
轿子里的女子默然良久,才隔着帷帘低声道:“全凭侯爷做主。”
杨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便吩咐轿夫起轿,自己骑马在前,领着人沿着东江米巷一路而去,转过崇文门里街,便拐入了门楼胡同。李惜儿跟在轿子边,越走越是心惊,原来这竟是往衡园去的道路。这是她居住过多年之地,一草一木皆是熟悉异常,远远便可见一片松柏掩映着二层红楼,白墙灰瓦下,一片翠竹猗猗,寂静无声。李惜儿只觉心如潮涌,往日忆上心头,手脚都隐隐有些酸软。
杨俊却在衡园边上一座独立的小院子前停下,李惜儿忙扶出高玉鸾。杨俊推开院门,道:“三娘跟我来,看看我为你布置的香闺。”他倒是兴致勃勃,引着高玉鸾一进一进细看那些房舍,高玉鸾神色间却有些懒懒,只是随着杨俊四处略看了看,便道:“侯爷公务繁忙,不须为贱妾枉费光阴。若是传出去侯爷闺帷不整,便又要给言官们说三道四了。”
杨俊虽然跋扈,但人在京师,却也不得不低头三分。他见高玉鸾精神不济,便也不再勉强,只吩咐李惜儿道:“你好好照顾着三娘,我回头再来看你们。”言毕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高玉鸾见他说走便走,越发觉出自己这一颗心系得不够牢靠。她伸手摸了摸小腹,这里面原是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却也不知在鸨母的这一番折腾下,还能不能活下来。她心中倦怠,只吩咐李惜儿道:“我要歇一歇,你自去四处逛逛,可好?”
李惜儿点头称是,服侍着高玉鸾睡下,自己才转身出来,上了院中一处二层小楼,便往衡园方向眺望。此刻正当朝霞初升,东边红光万丈,掩映得衡园的绿波楼、沐雪亭、松月室宛如浴火。此刻园内空无一人,也无侍卫仆人守候,芳草萋萋、怪石丛林,偃蹇倒卧,一片凄清。李惜儿注目良久,直到太阳高升,才转身离去。
自此高玉鸾便在这小院子住下,杨俊隔三差五来看她,也不过陪她说两句闲话,只是一旦没了当初在淡粉阁中窃粉偷香的乐趣,对高玉鸾的性子便也渐渐淡了。高玉鸾本是性格坚毅的女子,奈何一颗心错付了薄情少年,却是越见消瘦下去,每日情思恹恹,一日里倒有半日在妆台前呆坐。
这日午后,高玉鸾正在屋内歇息,李惜儿坐在院子里,看两个仆妇喝酒抹牌,隐约间却听到隔墙有琴声,曲调清雅,与时调大是不同。李惜儿心中一震,起身上楼凭栏一望,果然见到衡园沐雪亭内,正有一锦衣人盘膝而坐,低眉信手,续续而弹。
李惜儿只觉一腔热血,全冲到了咽喉顶。弹琴之人,分明便是朱祁钰无疑,他所弹奏之琴,听音色也正是自己的那张水云琴。明明是清雅蕴藉的曲声,其中却孕育着一丝难掩的压抑之意,似是心中有大为不得意之事。李惜儿悄然立了半晌,暗想到他如今易了太子,换了皇后,打压老臣,唯我独尊,他如何还会如此郁郁不乐,在此独自弹琴?她冲口便想问一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却突然惊觉,自己与他之间,早已隔着一堵厚厚的间壁,犹如衡园和这小院之间的隔墙般,虽不高,却永远无法逾越。
她默默下了楼,却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小孩子叽叽喳喳的笑声。她皱了皱眉,循声找去,却赫然见到那围墙上正露出两颗小小的脑袋,一人还回过头去道:“小魏子,哪里有美人,你别哄我!”
另一人结结巴巴道:“许是……许是午睡了吧。奴婢明明是听人说,衡园隔壁的院子里,新住进来一个绝色名媛!”
先前那男孩子赌气道:“胡说!再漂亮的女人,比得上母后么?比得上我李姑姑么?你再糊弄我,我便打发你去神宫监扫地!”
李惜儿看得分明,早已认出那男孩子便是太子朱见济,不觉一乐。只见他已是行过了冠礼,头上束着白玉小冠,更衬出一张俊秀的面庞,煞是可爱,一时便忘了隐蔽身形。小魏子眼尖,已瞥见那边廊子角上立了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忙一捅朱见济道:“哥儿快看,那不就是美人吗?”
朱见济搭着小魏子的胳膊攀上墙头,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声道:“哟,你看那女人像不像李姑姑?”
小魏子踩着花窗也攀上来,却眯细着眼皱眉道:“远远看着是有几分像,不过李司乐长得白净,那女人却是黄蜡蜡的一张脸,丑死了!”
朱见济却是从小被纵容惯了,也不懂得外间的规矩,当先便往墙下跳。小魏子吓得大叫:“我的佛爷,哥儿可别摔折了腿!”李惜儿见了也是大惊,也顾不得什么身份,连忙冲上去抱住他。二人跌作一团,朱见济爬起来揉揉屁股,盯着李惜儿瞧了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不是李姑姑?”
李惜儿也不愿瞒他,只点头道:“是。殿下倒还记得奴家。”
朱见济却是小嘴一撇,伸手抱住李惜儿的脖子,叫道:“姑姑,我可好想你啊!”说着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零零落落向下掉。李惜儿忙拉着他在廊子边上坐下,道:“殿下都那么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么?”她伸手扶正了他发上的小冠,又道,“行了冠礼,便是大人啦。殿下是太子,以后还要做皇上的,怎么可以做翻墙爬树这些事呢?”
朱见济抹去泪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道:“姑姑说不做,我便不做了。”
李惜儿素来喜欢他聪明乖巧,揉揉他的头道:“你是跟你爹爹一起来的?”
朱见济点头道:“爹爹想姑姑得紧。姑姑,你随我入宫,给爹爹做贵妃娘娘吧?”
李惜儿哑然失笑,道:“为什么要做贵妃娘娘?姑姑现在不是很好?”
朱见济撅嘴道:“姑姑现在不漂亮了。”
李惜儿越发喜欢他的童言无忌,伸手将他搂住,细细问些宫中的生活。朱见济只道封太子以来,父皇对他便越发严格了,平日只拘他在宫中读书,从不让他出去玩耍。他越说越觉郁闷,竟如小大人般叹气一声,道:“听说朝中有御史上疏,要让我正式出阁读书,日子便选在下个月,以后便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李惜儿笑道:“殿下这是傻话,哪有太子不读书的?皇上给殿下选的老师,必然都是一等一的好学问,别人哪里轮得到这样的福气?”
朱见济恹恹拨着手指,道:“我却觉得没意思透了。以前不做太子的时候,深弟还会陪着我一起玩;如今做了太子,他每次见了我都是战战兢兢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爹爹当初可真是吓坏了他了。”
李惜儿笑容敛去,只得暗暗叹息一声天家无情。耳听得朱祁钰的琴声将止,她才回过神来,道:“快回去吧,当心皇上找不着你发急。”
朱见济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道:“姑姑,我下回再出来找你玩儿。”
李惜儿正色道:“殿下回去,千万不可向外人说我在此处。否则我转身便走,叫你们谁也找我不到。”
朱见济见她神色凛然,突然有些害怕,只得讷讷点了点头。李惜儿起身,送他从正门出去,目送他自己跑进了衡园,方回转过来。仆妇们却过来道:“李姑娘,三娘醒了,正找你呢。”
李惜儿忙往高玉鸾屋里去,高玉鸾正懒洋洋地起身穿衣,见李惜儿进来便问道:“我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弹琴,是你么?”
李惜儿摇头道:“不是我,好似是隔壁那大花园子里的人。”
高玉鸾奇道:“我早就瞧那园子修得漂亮,却不知是谁家的别院?”
李惜儿含糊道:“听闻是宣德间一个老太监的园子,后来那老太监坏了事,几经易手,如今却是在个姓刘的锦衣卫镇抚名下。”
高玉鸾听了也不以为意,只叹道:“人世几回伤往事,过得几百年,又知道谁宾谁主呢?”
李惜儿低头,满心想的却是朱祁镇和朱祁钰、朱见济和朱见深冷暖易位,难道不是风光转瞬么?谁又知道,过得三五十年,朝局人世又会如何改变,想到此处,不觉便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