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第七三章 铅华(二)(1 / 1)
第二日一早,李惜儿照例是不到卯时便起来为楼中的姑娘们洗衣做饭。一同做事的丫头仆妇们都懒懒散散打着呵欠,相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鸨母尖利的詈骂之声。众女们相视愕然,便有那好奇的小丫头抛下手中的活计跑出去看热闹。片刻便转回来,兴冲冲地道:“你们知道妈妈在骂谁么?原来竟是高三呢!瞧她平时那么傲,可没想到竟也有这一天!”
这高三大名高玉鸾,便是昨夜那个献艺的美人,她本就姿容艳丽,又仗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头,算是淡粉阁头一根顶梁柱,鸨母往日对她疼爱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责骂?果然身边便有人不信,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那小丫头急得涨红了脸,忙道:“你们不信自己听去!你们知道妈妈是骂她什么么?原来,她竟是跟人珠胎暗结啦!”
众女顿时哗然。既是还未破瓜的清倌人,哪里可能会有怀孕这种事?想来定是她自己耐不住寂寞,偷了汉子,面儿上却还装得清高,不许男人碰。这可是淡粉阁从没有出过的大稀奇事,这些女人们常年在青楼进进出出,早就淫心大动,忙一窝蜂过去偷听。李惜儿被她们裹挟着,也只好一块儿过去。
才走进楼梯边的小门,便听见高玉鸾居住的厢房内,鸨母一阵阵恶毒的咒骂声:“小淫/贱材儿,老实交代,野男人到底是谁!你要男人,淡粉阁多的是,何必这样掖着藏着!噫?还不说话?是不是要老娘找个男人来上了你,你才肯交代?”
仆妇们听了这话,无不嘻嘻偷笑,言谈间都是幸灾乐祸的意思。然而那屋子里却始终听不到高玉鸾的话声。鸨母许是火了,只听得“噼噼啪啪”几下清脆的责打声过后,才高玉鸾厉声道:“妈妈打死我就是,我是决不会说的!”
楼下的女人们听了这话无不窃笑,有人便道:“这又不是崔莺莺遇见了张生,还要念着脸面门第。本就是个下贱娼妇,倒还想着为那男人遮掩,真是蠢笨!”
众人还想再听,楼子里的龟奴护院早已闻声赶来,连连挥手驱赶众人,骂道:“这事儿都要管,红阿姑叫/床是不是也敢听了?还不滚!”
众女顿时一哄而散,李惜儿也只好跟着众人离去。她出身青楼,知道这些烟花女子看着风光靓丽,其实是最卑贱可欺的。什么侠妓名娼,兴许还不如一条狗活得好。她于高玉鸾并无多少交情,也不愿多管这闲事,依旧便回去洗衣。身边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却低声道:“李姐姐,你说,妈妈会不会打死玉鸾姐?”
李惜儿怔了怔,才道:“打死了她,谁来给淡粉阁撑场子?估计也就是打她一顿,再拿药落了胎,便算了结了。”
“落胎?”那小丫头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道,“我听说对面彩蝶楼的月卿也是拿药落胎,那庸医给她下了虎狼药,结果弄得血崩不止,几天就死啦!”她似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结结巴巴地道,“别看玉鸾姐对别人冷冷淡淡,对我却是极好的,她还常常塞给我糖吃。若是她死了,这可……这可怎么是好?”
李惜儿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青楼之内,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了,只能盼她自求多福了。”
小丫头眼中顿时闪过失望之色,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敢继续问下去。过不多时,便见鸨母带着两个粗壮婆子,拖着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高玉鸾从前院出来。众女忙不迭地闪在两侧,深怕沾上了晦气,直到只见她被关进柴房,才低声窃窃私语,许久才各自散了。
李惜儿见已无人留意高玉鸾了,才悄悄踅到柴房附近,见大门锁着,便从格栅窗子里一张,便见高玉鸾身着一件残破单衫,满脸血污地躺在柴草中,双目半开半闭,低声呻/吟。李惜儿轻声道:“玉鸾姐!玉鸾姐!”
高玉鸾勉强睁开眼看向窗外,许久才认出李惜儿,断断续续道:“你不是跟小莲花儿要好的那个李娇娘么?你来找我做什么?”
李惜儿道:“玉鸾姐若信得过我,不如把那男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想法子去叫他来救你。”
高玉鸾僵硬地转过头去,皱眉道:“不要,不要告诉他……他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了……御史会弹劾他……”
李惜儿听得“御史”二字,不禁一惊,脱口道:“他居然还是官员?是文官还是武官?”
高玉鸾苦笑道:“他家是功臣勋戚……断断不可能娶我回去……罢了……”
李惜儿越发惊异,暗道也不知是哪一家公侯的少爷,竟然让一向清高幽雅的高三娘甘心舍弃性命。她又问了两句,高玉鸾却始终只是咬牙不语。李惜儿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怅然离去。她在青楼长大,十来岁时早已懂事,玉鸾这种惨事见得多了,心中虽然叹息,却也并无多少动容。
夜里,李惜儿照例在各处帮忙打杂,忙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屋中。她所居之处离柴房不远,夜色宁谧,便只听见西风中传来极轻微的呻/吟哭泣之声。她知道必是高玉鸾伤势发作,便寻了点金创药,摸着黑过去,敲敲柴房的窗子,向着黑洞洞的房内道:“玉鸾姐,我这里有些药,你要不先用着?”
屋内高玉鸾轻轻应了一声,却并不见接口。李惜儿只得道:“那我把药从窗户缝里扔进来,你快些拾回去,可别叫人发现了!”说罢只得沿墙面将一小盒药膏滑进室内。她因是怕人发现,所以也不敢点灯过来,因此只得趁着微弱的月光向内看,见高玉鸾勉强站起向墙边走来,才转身离去。
她才走到屋外,冷不防却见自己屋子的窗纸上正映出一个人影。她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私助高玉鸾被发现了,忙驻了足。等了片刻,见那屋子里的人并不出来,才上前向内一张。只见桌边一个身著青衣的中年书生散淡而坐,竟然又是徐珵。李惜儿不觉变色,大步踏入屋内,道:“徐翰林不请自来,未免太不知礼数了。”
徐珵回头冲她一笑,道:“方才见李姑娘在那角落里私会什么人,因是怕冲撞了姑娘的忌讳,所以不敢声张,冒昧了。”
李惜儿淡淡道:“徐翰林再次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徐珵一指李惜儿床头随意放着的那一管竹箫,道:“是珊瑚姑娘言,我将她心爱的箫弄丢了,定要我来寻了还她。”
李惜儿这才想起此事,她本是想着要把箫还回去的,只是今日闹出了高玉鸾的事,一时竟忘记了。既是事出有因,她也不好多言,只得拿了箫交给徐珵道:“回去还她便是。珊瑚姑娘这样的品貌,才是徐翰林应该结交的,总往我这个粗使丫头屋子里跑,算怎么回事?”
徐珵拿了箫,便即起身一揖,道:“如此,徐某告辞了。”
他果然抬腿便走,到了门口,却忽然转头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用得着帮忙的地方?”说着便将箫若有若无地向那柴房一点。这一句话,倒将李惜儿点醒,她想了想道:“徐翰林在朝为官,可知道朝中有什么勋贵之家的公子,又常常被御史弹劾的?”
徐珵微微一思量,才道:“莫非是昌平侯杨俊?自从老侯爷杨洪去世,嫡子杨杰袭爵,庶长子杨俊便四处作威作福。如今杨杰亦已病死,杨俊袭了爵位,便更是飞扬跋扈,已是被御史弹劾得几次下狱了。”
李惜儿哪里会不知道杨俊的恶名,一时却还有些不信高玉鸾会看上了这么一个将门纨绔。她轻声竖起一根指头在唇间,对徐珵道:“你别说话,跟我来,我问问玉鸾姐。”
她领着徐珵复又来到柴房外,问道:“玉鸾姐,那个人……是不是杨俊?”
果然听得屋内一声惊呼,高玉鸾失声便道:“谁告诉你的?”
李惜儿本不欲叫徐珵出声,徐珵却自径直开口道:“在下亦是朝官,是以妄自猜测一二。”
高玉鸾听得有别的男人在,只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言。徐珵又道:“在下虽不知姑娘为何囚禁于此,却亦有怜香惜玉之心。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在下愿在鸨母面前为姑娘美言几句。杨小侯是将门之后,其父功高盖世,鸨母若知姑娘的情人是他,定然不敢怠慢姑娘。”
他本非滥施善心之辈,只是察言观色间看出李惜儿对这牢中的姑娘甚是看重,才出言点拨一二,借以讨好李惜儿。李惜儿却一时未查,只是低声帮着徐珵劝高玉鸾道:“玉鸾姐,你听徐翰林一句话也好。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如何能一个人扛着。”
高玉鸾沉默片刻,忽然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一道朦胧的月光正落在她惨白的面颊上。她勉强支起身体,冲着模糊晦暗的人影歉意一笑,道:“这位先生竟是翰林?不知高姓大名,方才是奴家失礼了。”
徐珵道:“在下吴县徐珵!”
“徐珵?便是那个倡议南迁的徐珵?”一直温柔有礼的高玉鸾陡然提高了声音,尖声道:“原来竟是你!”
一刹那间,她因伤病而泛着灰白的脸陡然翻起潮红,颤抖着手便直指向窗外,颤声道:“你走!我不要你帮我!”她又转头对李惜儿道:“娇娘,你如何会跟这种无耻懦弱的斯文败类混在一起?你年纪小,不懂得大节所在!徐珵这种人,早已被万民唾弃,注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你速速离开他,别再和他来往了!”
李惜儿一时被她骂得张口结舌,连声道:“我……我没有……”徐珵的一张脸却陡然苍白下来,冷笑数声,转身便走。李惜儿连忙跟上两步,解释道:“徐翰林,我实不知会是这样……我……”
徐珵停下脚步来,干笑两声,道:“不干你的事。”他顿了顿,低下头去,徐徐道:“我原是个连婊/子都看不起的斯文败类。”他转过头来冲李惜儿冷冷一笑,道:“当初你何苦邀我喝那一碗酒?否则我也不会如此一辱再辱。”
李惜儿张口欲劝,然而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落落月色下,二人一前一后而立,都不开口。许久徐珵才道:“你知道么,我今日去吏部改了名字。我的新名字,叫做徐有贞。”
李惜儿低声道:“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新名字?”
徐有贞咬牙苦笑,道:“徐珵曾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名字。‘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家父好楚辞,便是希望我能如屈子笔下的香草美人一般高洁纯粹。如今,我却是辜负他的一番心意了。”他目中尽是苍凉冷郁之色,低声道:“从今以后,我只能叫徐有贞。徐珵这个名字,我是不配用的了。”
李惜儿听他语气哀伤,不觉鼻端微酸,忙强笑道:“不过是一个名字,不必在意。但教徐翰林当真有心为国家做事,过去的那些,大家都不会在乎的。”
徐有贞无声笑笑,道:“改名字,也不过自欺欺人,你以为真的可以遮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么?人家说起我来,不会在意我叫徐珵还是徐有贞,人们只会说,那就是倡议南迁的无胆鼠类!可是谁有来问一问,我为什么要倡议南迁?我当真是怕死么?……北京,哪里是我们汉人的京城啊……”
他忽然怔怔落下泪来,随即立刻抬袖拭去泪水,转头对李惜儿道:“李姑娘,方才那姑娘说的对,你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我不但卑鄙懦弱,而且一心求进,夤缘攀附、阿谀奉承。我早已是坏透了的人,若是将来有机会更进一步,我甚至不惜血流成河!我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快快走吧。”
他满口自污之辞,斩钉截铁间更有一股自暴自弃之意,李惜儿只听得呆了,良久才低声道:“这也是造化弄人,天命如此……”
“天命如此!好一句天命如此!”徐有贞哈哈大笑,仰首道,“我不信人的一生都早已被上天注定,我更不信,我徐珵只能这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你们等着,都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李惜儿听他的话语几欲魔怔,脱口便急道,“徐翰林,不要纠缠那些过去的事了。你已经改了名字,就不能把一切都从头来过么?我……我也改了名字,我……我也想从头来过啊!”
然而话未说完,她鼻内便是一酸,突然便哀哀地想,这一切的一切,真能从头来过么?过去的,终究是忘不掉,不但忘不掉,反而还如烙印一样,深深在心上落上疤痕。这一刹那,她头一次觉出浓浓的倦怠。回想起历历往事,明明不过几年光景,却遥远得恍如隔世。结束铅华,屏除丝竹,也许自己当真到了一个该停下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