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第七三章 铅华(一)(1 / 1)
景泰四年初秋。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京城一天中最繁华热闹的时节才刚刚开始。棋盘街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车马舆轿,莫不是达官显贵,呼朋引伴的羽扇纶巾,俱都属才子名士。更有那灯红酒绿、脂香粉腻的所在,真不知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
“珊瑚,关上窗子,可真是聒噪呢!”中年人醇厚的声音从京师当红妓馆淡粉阁二楼的厢房中传来。翰林院侍讲徐珵唤了阁中的名妓关了临街的窗户,伸手拈了一颗葡萄吃了,才对坐在对面的内阁大学士陈循道,“学生原是要请高先生一起来的,他却推说他家河东狮厉害①,来不了了,这真是可惜啊。”
陈循哈哈大笑,面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道:“他高某人连自家女人都摆不平,还想着要参与国家大政,真是笑话!当年王一宁去世,内阁缺人,他一心只想跟老夫过不去。先欲推举钱溥入阁,没想到钱溥和商弘载有仇,弘载头一个不肯点头。后来他又想举荐王千之,还以为王千之能对他感激涕零,转而为他做事。他却也不想想,王千之秉性强悍,何曾是他能算计的?朝野都传,高先生是自树一敌,也怪不得老夫和王千之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身边依偎着的名妓琉璃便听得不耐烦,娇痴道:“陈老爷,别拣那些奴家听不懂的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陈循笑着一拧她的脸蛋儿,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其中的乐趣?”他拍拍琉璃的手,道:“和你妹妹一起去弹个曲子,叫我们徐翰林指点指点!”
琉璃敛衽称是,便与妹子珊瑚一起起身,一个弹月琴,一个吹箫,叮叮咚咚便奏起一首《普天乐》。陈循见徐珵只是似笑非笑地坐着,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愁绪,便笑着问道:“元玉,莫非是她们姊妹弹得不好么?”
徐珵坐直了身子,一掸衣襟,笑道:“学生此生所求,不是周郎顾曲,而是赞诗庙堂。”他忽然纵声和乐唱道:“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②”
陈循无声笑笑,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才悠悠道:“功名二字,折杀多少英雄。元玉词林清翰、东宫讲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道非要封公封侯才够么?”
徐珵正色道:“学生是文官,注定做不到公侯,只要能像前朝王靖远那样得一伯爵,此生便是足矣。”
陈循不屑地摇摇头,道:“本朝非军功不得封爵。王靖远的爵位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端得是九死一生,想来又有什么意思?哼,就算他当年风光,到现在不也是落得个卸职荣养,谁还当他是个事儿?可怜他是北方人,到了南京水土不服,几次都可怜巴巴地想要调回北京来住,皇上还迟迟不肯批复。元玉,你也得看得开些,这官,不是这么好做的。”
徐珵仰头喝干了酒,倚在软榻之上,以手轻击乐曲的板眼,淡淡道:“老先生劝学生要看得开,那也是无可奈何之言。谁让我徐珵是在皇上面前挂着号的人物?迎风臭十里,说的便是我这种人了。之前我找于谦疏通国子监的位置,如今想来,还不是自取其辱?”
陈循却是忽然动了动眉眼,道:“说起来这事,老夫倒是奇怪——你怎么会想去托于谦的门路?”
徐珵含糊道:“这也是有别人指点的。怎么,不妥么?”
陈循一听便连连摇头,讥讽道:“当然不妥!于谦那是什么人物?敏年妙手,目无余子,莫说是你,便是我他也不放在眼里。这两年你见他已是收敛得多了,犹自将兵部和京营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便是仪铭、石亨、罗通也毫无措手之权。更别说当年正当他权倾朝野,每事稍不如他意,便连骂带训,让人下不来台。这种人,你越是求他,便越是叫他看不起。”
徐珵这才扬起身子来,略带几分试探之意,问道:“这些话,老先生为何不早些教教学生?也省得学生走这许多弯路。只是如老先生所说,不知学生该如何是好?”
陈循诡秘一笑,道:“这事说来也简单。皇上熟悉的只是你的名字,而你本人却只见过几次,怕是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你去吏部将名字一改,皇上贵人事多,哪里知道这就是原来那个倡议南迁的人?你再设法谋个管实务的缺,方能让皇上加以青眼。”
徐珵皱了皱眉,迟疑道:“老先生这话,可是当真?”
陈循道:“怎么不真?说真的,皇上也就识得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那二三十号人。如今朝廷冗官冗员那么多,光是翰林院便有不下百人,你叫徐珵还是叫别的什么,他怎么知道?”
徐珵细细思索这话,只觉眼前陡然闪现出一条金光大道,一时眉眼都掀动起来。陈循见他欣喜,便又低声道:“老夫再教你一招。”
他伸手指一指南方,道:“如今山东张秋县沙湾镇黄河屡屡决口,几年来花了无数人力物力都治理不好,工部尚书石璞恨不得都要吊死在大堤上了。如今入秋,河道必决,你去走一走漕运总督王竑的路子,让他托商弘载向皇上说,派你去张秋治河③。治好了,自然是大功一件;治不好,上面还有石司空顶着,也不用你挨骂。况且这是利国利民的实务,朝野上下就没有不重视的,你好好做,说不定就是一条部院大臣的路子!”
徐珵微微扬起嘴角,道:“老先生放心,学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当然只能成,不能败!”
他的语气,笃定中带着三分阴郁,只叫陈循莫名觉出一丝浑身不自在来。这时忽听得屋外大厅中传来一阵欢呼声,陈循回过神来,便招呼琉璃过来,问道:“外面做什么呢?”
琉璃笑道:“回陈老爷话,这是我们楼子里的一个清倌人,每月十五都在场中登台献艺。她是色艺双全的名姝佳丽,自然有许多人捧场了。”
陈循好奇心起,转头对徐珵道:“元玉,走,出去看看是何等天仙美色。”
徐珵笑着称是。二人推门出去,站在二楼的廊子边向下看去,便见这妓馆一层的大厅中已搭出一座高台,装饰着红罗绿绮,四个粉衣女子簇拥着当中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高髻女郎绰约而立。四面的狂蜂浪蝶却是欢呼雀跃不止,纷纷拿了锦缎、荷包等香艳缠头往台上掷去。那女郎却似高傲得很,竟是不屑一顾,一派凌虚高蹈之势。
此地隔得稍远,已不大看得清那女郎的面貌,徐珵拉拉陈循的袖子,一指另一边的廊子,道:“老先生,我们去那一边看!”说着拔腿要走,冷不防便和对面一人撞了个满怀。徐珵还未发话,那人却已躬身道:“失礼了!”
徐珵定睛一看,见那是个年轻女子,发挽双鬟,一身粗使丫头的打扮,手上捧着一盘刚收拾出来的果壳,低垂着头,只露出一段干枯蜡黄的脖颈。徐珵见她虽是身份低微,容貌丑陋,但语气间却不卑不亢,颇有几分镇定之色。他心下好奇,便随口道:“抬起头来。”
那黄肤女子缓缓抬头,便见焦黄的面容下,一双璀璨如晨星的眼睛徐徐升起。徐珵一惊,再看那女子面貌,竟颇有几分眼熟,只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的目光和徐珵一触,显然也是一惊,皱眉道:“你是徐……”
她忽然惊觉,连忙低头道:“奴家孟浪了,告退。”
徐珵听她明明叫出了自己的姓氏,越发惊异,连忙追上去问道:“你识得我?”
那女子低声道:“先生认错人了。”言毕匆匆便离去了。徐珵错愕,陈循也是奇道:“此女容色平平,地位卑下,莫非元玉竟是认么?”
徐珵迟疑摇头,道:“我也不知……”他转身问珊瑚道:“这是什么人?”
珊瑚微哂道:“是楼子里的粗使丫头,名叫李娇娘。说是家中已无亲友可以依靠,所以自己卖身来了淡粉阁。妈妈见她实在长得不好看,断然是接不了客的,便只让她做个下人。”
徐珵摇头道:“断然不是如此简单!我一定见过她……”
他正沉吟着,忽听那台下献艺的美人已取了玉箫在手,呜呜咽咽地吹起了一首《屈原问渡》。徐珵猛然惊醒,道:“是她?难道竟是她!”他双目摇曳,喃喃道,“可是那一夜,她的相貌明明要美得多……”他猛然转身,问珊瑚道:“她住在哪里?”
珊瑚吓了一跳,半晌才随手一指后院,道:“那……那里!”
徐珵回头对陈循道声“失陪”,转身冲进屋内拿了一管箫,便匆匆下楼来到后院。这里都是青楼中下等使女、仆妇所居住的地方。徐珵找人问了那李娇娘的住处,一路径直过去。便见那小屋中一点油灯若隐若现,似有人在。徐珵上前扣门,低声叫道:“李姑娘?李姑娘?”
屋内静寂,许久才听那女子低低道:“你我不是一路人,徐翰林请回吧。”
徐珵惊觉,忙道:“是你?果真是你?我真没想到竟还能遇见你!”
屋内的女子并不答话,只是依稀可闻一声极低的叹息声。徐珵早已猜到她必然不会再和自己相认,便将箫凑于唇下,吹起一首《屈原问渡》。这本是箫曲中极常见的曲子,然而这一刹那间徐珵心中那一点情丝悄然而出,一时竟是吹得如泣如诉。
一曲吹罢,屋内的女子才淡淡道:“徐翰林想求知音,应该去找此刻正登台献艺的名妓高三娘子。奴家不过是个下等使女,当不起徐公如此错爱。”
徐珵放下箫,隔着门扇涩声道:“我于姑娘,也许不过是一寻常过客,然而姑娘于我,却有莫大恩德。四年前,我徐珵正当被人耻笑、辱骂、嘲讽、攻击之际,唯有你愿意和我饮一碗酒,听我说一席话,姑娘……”
他只觉心中的那一根弦陡然崩断,恍惚间只觉得气膺胸臆。屋内之人的影子,明显微微颤动了一下,“吱呀”一声将门打开。门中的女子长发垂肩,青衣垂地,虽是一脸僵黄,却有一股风尘女子所无的淡然之意。
徐珵一惊,忙后退一步,拱手道:“李姑娘终于肯见我了。”
“不须多礼。”李惜儿侧身道,“若不嫌敝处鄙陋,就请进来坐一坐吧。”
徐珵点点头,踏入这一间斗室之中。房间很是简陋,与珊瑚、琉璃这班名妓的香闺大不相同,孤零零的独间,正中放着一张板桌,对面对两张棕黑色的条凳,靠墙一张硬炕,上面铺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棉被,除此之外,只有靠墙的几只柜子,放这些衣物和碗筷之类。
徐珵出身仕宦之家,向来自负风雅,头一次踏入这般简陋的屋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手才好。李惜儿瞧出他的局促,不禁一笑,道:“让徐翰林见笑了。”
徐珵略带尴尬一笑,也不敢细看,便在条凳上坐了。李惜儿拿过窗下两个干净的茶杯,道:“这里的粗茶想必徐翰林喝不惯,倒不如喝些白水。”说着从水缸里舀了水斟到杯中,送到徐珵面前,道:“徐翰林也已见过我了,喝了这水,便请回家去吧。”
徐珵端起水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冷涩,便即放下了,问道:“我上次见姑娘时,觉得姑娘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是青楼中的婢女。莫非是这两年间,家里出了什么变故么?若是有事,不妨说与我听,我虽然在朝中说不上话,但好歹还是个官,兴许能帮上你。”
李惜儿笑道:“多谢徐翰林了,我的事你帮不上。”
徐珵听她一口回绝,只好笑了笑,又问道:“纵然京城居大不易,姑娘若想有份体面的谋生之道,也不是难事,为何偏偏要来这烟花之地?”
李惜儿端起茶杯,一口一口饮着冷水,半晌才道:“女子想要谋生,去个什么绣坊、成衣铺、织造作坊之类的地方,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在京城做事,处处都要保人,要户籍,我却去哪里弄这些?只有这青楼,却是来者不拒的好去处。”
“你……”徐珵迟疑片刻,道:“冒昧相询,姑娘的容貌,也是……”
李惜儿点头道:“那是我日日拿黄连水洗脸才染黄的。这青楼里自保的法门,我从小便懂得了,如今用一用,也算不枉此学。”
徐珵顿住,只觉眼前的女子神秘冷漠,与自己平生所见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想了想便道:“李姑娘,青楼终究不是女儿家的善地。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为你赎身,接你入府,待你如妹,将来定然会用十里红妆为你陪嫁一处丰厚人家,以表我心中恩情。”
李惜儿侧头看他,嘴角却扑哧一声溢出笑容,道:“你也要做我哥哥么?可是我已经有哥哥了。我的哥哥也说过,会为我找一份好人家嫁了,跟你的话一模一样。”
徐珵不解,奇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愿与我兄妹相称?这……这在名分上却不好办了。”
李惜儿摇头道:“什么兄妹,都是虚的。徐翰林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在淡粉阁过得很好,身边的姐妹对我也多有照顾。我自食其力,虽是身在青楼,这钱也是来得清清白白。你我不过是人海中偶然相逢,转瞬便可忘却,徐翰林莫要执着,这便回去吧。”
她起身端起茶杯,这却是要端茶送客了。徐珵惶惶然起身,叫了声“李姑娘”,却见李惜儿已然背转身去。他只得无奈整了整衣衫,道:“如此,徐某告辞了。”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伸手阖上了门。李惜儿听得门轴锈涩的声音,才转过头来。清寂的小室中,一灯如豆,像极了多年前在漠北的那间小屋。只是那时身边还有一个温文稳重的兄长,也曾如徐珵这般低声对她道:“惜儿,我会待你如妹。”
李惜儿苦笑,拿起剪刀减去了灯花上的穗结,灯焰陡然间跳跃起来,明亮了一室。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她十岁那年随着母亲走出青楼,结束了这段幼年的噩梦,如今却又要亲手开启它。母亲的泪水、鸨母的责骂、恩客的调笑、娼妓的咒骂,掩去了招牌,京城第一等的烟花巷淡粉阁,与江西县城里的土娼楼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眼光下垂,见徐珵带过来的那一管箫仍落在桌上。她拿过细看,见那箫身上镌着“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两句唐诗④,便知是前院那些女子的乐器,徐珵是顺手取来了。那箫质地精良,虽是竹制,却入手温润如玉,若非是有一定身份的名妓,是定然用不上的。她持箫就唇,便轻轻吹出一首《屈原问渡》来,曲声幽咽。她只觉自己和那叫珊瑚的女子一样,都是被铁网牢牢禁锢住了,明明是海阔天宽,却分明迷蒙而无路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