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第七二章 贬谪(三)(1 / 1)
第二日一早,朱骥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囚服,被狱卒领着出了诏狱,来到锦衣卫大堂前。四下里静静立着许多人:于琼英、于冕、于康、冯林、林聪、李侃,谁都不曾说话。两侧两排二十个锦衣卫手持木梃,雁行而立,面色凝重肃杀,只等主司令下。
由于不是正式的“廷杖”,因此一切仪式也都通融得多,唯有每五杖换人的旧制不变。朱骥被两个校尉带着一路进来,经过围观之人身侧,林聪拦住三人去路,道:“还请上差稍等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塞给朱骥,道:“这是护住心脉的药,你快服下吧。”
朱骥轻轻将瓷瓶推回,道:“多谢季聪了,用不着这些。”
他转身走到于琼英身侧,道:“今日我受了杖,马上便要被驱逐出京,有些话这会儿不说,一会儿便来不及说了。我去临清管漕,虽然事务繁杂,但毕竟是繁华之地,日子不会太艰难。我走后,你不要一个人住在家里,回你爹爹那里去住吧,人多也好照应。”
于琼英目光下垂,低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双颊一红,突然用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尚德,你要做爹爹了。”
一刹那间朱骥几乎惊喜得目瞪口呆,怔怔欢喜道:“你……有孩子了?”
于琼英轻轻点头,柔声道:“只盼这孩子的爹爹能平安躲过这一劫。”
朱骥裂开嘴来,哈哈大笑,将于琼英搂进怀里,朗声道:“如此,我此生再无挂碍。”他后退两步,转身向前立定。锦衣卫指挥使刘/源和司礼监太监王诚立在堂前。刘/源手持敕书,道:“有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忤逆犯上,妄论朝事,着廷杖一百,即刻行刑。”他放下敕书,问道:“驾帖何在?”
指挥同知毕旺双手奉上驾帖,刘/源验过无误,方向王诚点头致意,道:“开始吧。”
二人分左右坐下,锦衣卫校尉上前,将朱骥按翻在地,将他双手双足缚住,诸校尉齐声喝道:“搁棍!”左侧第一人已越众而出,将碗口粗的木棍虚搁于朱骥股上。朱骥只觉双腿之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环绕,便得有人高呼一声“打”,那腿上的木棍便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一阵尖锐刺骨的疼痛直袭血肉深处,朱骥闷头咬牙承受。打到第三杖,才又听校尉们呼喝道:“着实打!”
那行刑的校尉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劲道,重重一杖落下,高声喝道:“一!”原来廷杖的前三杖只是杀威棒,按例从第四杖起才开始计数。朱骥只觉双腿双臀之上如热油沸滚泼上,痛得几乎要将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凌迟一边。朱骥猛地仰起头,低低发出一声呻/吟。然而那声音还未破喉而出,随即第二棍又重重落下,痛得将那一声惨叫又重重扼了回去。
一时杖影如风,只听得“砰”、“砰”的血肉交击之声此起彼伏。一旁观刑之人无不面带悚然,暗暗为朱骥揪心,唯有于琼英面色俨然,只是静静而立。于冕见她神色严肃,反倒怕她压抑太甚,伤了腹中胎儿,只低声道:“小妹,若是受不了,还是不看了吧?”
于琼英微微低头,道:“无事。这时节谁都能失态,唯有我……是不能的。”于冕暗叹一口气,知道妹子性格要强,也不好再劝什么了。
此时此刻,紫禁城文华殿偏殿内,馨香阵阵,当朝天子朱祁钰一身闲雅青衫,与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对面相坐而弈。皇帝执白先行,才过中盘,于谦的黑子便棋力不济,左支右拙起来。朱祁钰笑着投了子,伸手拂乱了棋盘,道:“于卿今日心中有事,这棋也下不畅快!”
于谦淡淡道:“今日是臣的小婿受杖,臣自然心中郁结。”
朱祁钰不禁自嘲一笑,道:“于卿这话真是直白,倒叫朕不好意思了。”
于谦道:“此事都是朱骥咎由自取,皇上不须顾念臣的面子。臣老了,不能时时教训提点着小辈不犯错,留他一条命在,便是皇恩浩荡。”
“于卿的话,朕怎么听得酸溜溜的?”朱祁钰轻笑道,“于卿想要多多管教子侄辈,也并非不行。如今兵部的事,朕已经让仪铭帮衬着,于卿年高德劭,也该享享清福了。”
仪铭是当年郕邸的龙潜之臣,易储前被皇帝从南京召回,不久就任命了兵部尚书,与于谦共掌部事。此人虽没有多大能耐,但是品行端方,又是永乐间老臣仪智之子,名声甚好,于谦也不得不事事与他商量着办,做事自然是没有以前顺手了。此刻朱祁钰提起此人之名,于谦面上便闪过一丝晦暗,道:“臣早有归隐之念。若是皇上肯放臣归去,臣绝不恋栈。”
朱祁钰却不以为然,又伸手在棋盘上放了座子,自己斟酌着下了第一着,道:“于卿再下一盘如何?”
于谦却起身后退,道:“臣不精手谈之道,不是皇上的对手,臣认输了。”
朱祁钰哈哈大笑,似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道:“能认输,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于卿你放心,有朕在,永远没有人能动你和你的家人分毫。”
于谦沉声道:“臣只愿皇上能以待臣之心待太上皇父子。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好歹给他们留些体面。”
朱祁钰听了这话便拉下脸来,不乐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朕,朕自有分寸,你退下吧。”
于谦无奈,只得叩头退下。朱祁钰却暗自得意地一笑,拣起棋子自己下了几着,门外便有宦官禀报道:“万岁,仁寿宫李司乐求见。”
朱祁钰随口喊了声“宣”,抬头才见李惜儿一身绯色罗衫,缓步入内,在门边一福,道:“见过皇上。”
朱祁钰心情正好,便招手道:“惜儿,过来说话!”
李惜儿走近几步站定,才道:“皇上,奴家前来,是请皇上放奴家出宫的。”
朱祁钰顿时拉下脸来,问道:“怎么好端端的,便想起来要走?是不是因为朱骥的事?”
李惜儿道:“皇上易储、废后,大局已定,奴家再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这趟出宫,奴婢便会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再不见任何故人,也不会去见二哥了。”
朱祁钰淡淡冷笑,道:“那你一个柔弱女子,却要如何生存下去?纵然朕给你金银珠宝,你孤身行走,只怕到不了通州就要被地痞流氓劫了去。朕劝你还是好好留在宫中,你不愿意跟了朕,朕也由得你。宫中衣食不缺,至少能许你一世平安。”
李惜儿失神一笑,道:“皇上,奴家自从正统十四年来到京城,居于衡园,便一直荫蔽于皇上的羽翼之下。后来奴家与江氏婚变,被皇上带回宫中,想来一面是皇上赌气奴家心里只有二哥一人,一面却也是要拿奴家来要挟二哥。如今二哥已经被贬出京,于氏一门的权威也已被皇上削弱,皇上留着奴家,还有什么用呢?”
朱祁钰不禁冷笑起来,道:“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朕对你全是虚情假意,利用欺骗一般。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朕有多伤心?朕是不是要挖出心来给你看看,你才相信朕是真心的?”
李惜儿连忙跪下,重重叩头道:“奴家不敢。”
朱祁钰皱着眉,上前来拉扯她起来,不料李惜儿却向后一避,竟拉了个空。朱祁钰陡然拉下脸来,冷冷道:“惜儿,你不要惹毛了朕!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李惜儿面色沉凝,双睫下垂,低声道:“奴家悉听尊便。”
朱祁钰大怒,几步坐回椅子上,一拂袖甩开棋枰上棋子。只见地上跪着的女子细腰瘦颈,于美艳中竟生出几分清隽,眉宇间竟颇有几分朱骥的倔强之意。
朱祁钰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终究是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她,她的一寸骨骼,一寸肌肤,乃至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已刻上了朱骥的名字,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留给自己。
有那么一刹那,朱祁钰失神于这声音中的固执,它像极了那日朱骥离去时的谢恩之辞。想到此处,他终究没有接口,只是低声道:“你要走,可以;但是你的水云琴,必须留下。那是朱骥给你的东西,朕不许你随身带着!”
李惜儿默然片刻,方干笑道:“皇上愿意留着它做个念想,也好。左右奴家也是不会再弹奏这张琴的了。”
“伯牙弦绝,呵……”朱祁钰摇摇头,终是苍然道:“滚吧,都给朕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