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第七二章 贬谪(二)(1 / 1)
果然到了下午,冯林的线人便传来消息,自午后朱夫人从卢家回来后,又有一个摇着串铃的算命先生进了宅子,许久才出来。朱骥凛然大悟,知道那必是仝寅出面了。果然到了第二日上,便传出卢忠发疯的消息,卢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跑来锦衣卫衙门哭诉,说是丈夫忧思过度,每日疑心有人害他,竟活生生乱了神智。
皇上震怒,命人拘了卢忠,叫齐了太医院的御医一起会诊。卢忠见人就打,拿刀子便砍,早把一群老先生吓得半死,折腾了半晌,也只含含糊糊地诊出些外邪侵体,内邪入神的玄虚脉案。内阁与司礼监都不欲多事,纷纷明里暗里劝皇上收手。卢忠疯了,案子审不下去,朱祁钰也不敢贸然向太上皇下手,只命人将卢忠寻个错处贬去边地,暗中杀了阮浪、王瑶了事。
大事稍定,朱祁钰才有空将这几日锦衣卫递上来的日报细细浏览一番。看到朱骥之妻于琼英和算命先生仝寅出入卢府之事,才猛然惊悟竟是着了朱骥夫妇的道儿。只是处置卢忠等人的诏书已下,不好再出尔反尔,只得一面命人急捕仝寅归案,一面将朱骥诏进宫来问话。
文华殿内,朱祁钰一身团龙锦袍高坐御案前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疏,丹墀两侧舒良、王诚各执拂侍立。殿下,一身锦衣卫官服的朱骥一动不动地伏地跪着,四角只听见滴漏丁丁,才能确定时光已悄悄流逝过去。
看完最后一本奏疏,朱祁钰才抬起头来,淡淡问朱骥道:“知道卢忠为什么疯了么?”
朱骥叩首道:“臣不知。”
朱祁钰陡然发作,随手从桌案上掷下一份文书,喝道:“大声念!”
朱骥伸手将文书拾到手里,然后才挺直了身子,朗声念道:“七月初三,朱骥于锦衣卫衙见其妻于氏。良久,于氏出。午刻,于氏至卢忠家,与卢忠妻王氏闭门密谈,有术士仝寅入。七月初四,卢忠疯。”
朱祁钰听他侃侃念完,才道:“说,尊阃去卢忠家做了什么?怎么她一走,卢忠就疯了?你们跟那个术士仝寅是什么关系?”
朱骥道:“前日卢忠做寿,宴请臣等同僚,是以初三那日,臣妻于氏至卢家谢礼。卢忠发疯之由,臣不得而知。至于术士仝寅,臣虽见过一面,却也不知他的底细。”
朱祁钰大怒,抓起桌上一个景泰蓝香炉便往朱骥头上砸去。那香炉是紫铜胎质,甚是坚硬,咚得一下打在朱骥脑壳上,呛啷啷滚了一地,香灰洒的遍地都是。
朱骥咬牙挨了这一下,脑壳上顿时血流如注,只得伏下身去。朱祁钰直起身子喝道:“朱骥,你别把朕当傻子!若是你妻子只是谢礼,何须与王氏闭门密谈?你与卢家素无来往,于氏也不是喜好交际之人,为什么突然计较于这等礼仪小节?那术士仝寅来时,却是卢忠妻王氏亲自将他接入,仝寅大言‘大凶之兆,死不足赎’,王氏吓得当场变色!这些事,你莫要以为朕一概不知!”
朱骥深吸一口气,知道再隐瞒也无意义,便深深顿首道:“臣死罪。”
朱祁钰踏下丹墀,道:“你有什么罪?说!”
朱骥咬牙道:“臣扰乱法司断狱,怂恿证人装疯避祸。”
“错!你这是干涉帝王家事!你这是骑到了朕的头上!”朱祁钰面孔涨红,厉声喝道,“朱骥,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么?这一回,你就是剁了你那一双手,朕也再不会饶你了!”他俯下身,注视着朱骥的后脑,道:“说,是谁指使你怎么做的?是你的岳父大人么?”
朱骥猛然抬头,直视朱祁钰道:“所有事都是臣一人策划,是臣不愿意见皇上与太上皇大动干戈,有伤昆仲伦序,才斗胆让臣妻游说王氏劝其夫装疯。所有事情,与臣的岳父无关,臣从事发到今日,也从未见过岳父一面,还请皇上明鉴!”
朱祁钰阴郁着脸,并不答话。朱骥未见过于谦,这些他自然知道,只是他心头这一口气却着实咽不下去。若说算计自己的是国之柱石、精明强干的于谦,他尚有几分愿赌服输之意,只是被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玩弄了,这口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他绕着跪着的朱骥踱了两步,才悠悠地道:“你这是要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责了,可你想过没有,这样大的罪,你担得起么?”
朱骥惨然一笑,道:“有什么担不起的?不过是一条贱命。”
“想死?没有那么容易!杀了你,朕如何跟天下人交代?”朱祁钰冷笑道,“王诚,拟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忤逆犯上,妄论朝事,着廷杖一百,明日一早午门外行刑。若是打不死,就贬为山东都司临清卫千户,分领漕卒,钦此。”
朱骥背心略一抽动,许久才叩头道:“谢主隆恩。”
王诚正要拿笔拟旨,舒良却道:“皇爷,这旨意是否还是让内阁来拟为妥?内批廷杖贬官,兴师动众,只怕惹人非议。”
朱祁钰冷哼一声,道:“锦衣卫是朕的亲军,便是朕的奴仆。朕处置个把不听话的家奴,难道还要外廷过问么?”他突然笑了笑,道,“不过舒良你说得也有道理。朝廷已有多年不曾廷杖大臣,若当真是在午门前行刑,只怕朱骥立刻变成了朝野上下的英雄,朕却不愿他这般风光。叫刘/源来,把他领回锦衣卫去,关起门来打吧!”
舒良称是,心中略微松了松。锦衣卫里都是熟人,下手也好有点分寸,不至于打死打残。王诚拟了旨意,立刻下发锦衣卫指挥使刘/源,命他将朱骥暂且羁押在诏狱之内。他这犯人身份特殊,刘/源也不敢怠慢,只命人弄了个干净的单间,好生伺候着,只等明日一早行刑。
当夜用了晚饭,朱骥在牢房中静坐。门外的狱卒便道:“朱指挥,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苦要挨呢。皇上有旨,今夜不许放任何人进来探望,明日准一并观刑,朱指挥便不要再等人了。”
朱骥淡淡摇头道:“我没有等人。我如今也不奢求什么了。皇上不会要我的命,只是要我吃点苦头,然后将我贬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若我一人能保全家安宁,我何乐不为?”
他抬头看那从气窗里射进来的月光,清亮温和,不禁轻声念道:“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只是琼英,却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