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第七二章 贬谪(一)(1 / 1)
朱骥心中郁郁,出了兵部衙门,便径直往棋盘街的高升茶楼而去。辰末巳初,早茶摊子已颇为热闹。朱骥在大堂角落里找了个空位置,要了一碗热茶和焦圈豆汁,漫不经心地吃着。茶楼中一个说书先儿正讲着《忠义水浒传》,正说到宋公明三打祝家庄的要紧关目,引得茶客们纷纷屏息垫足,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朱骥看着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嘈杂的城市风貌,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悲凉。当自己和身边的人为了金刀案愤恨、悲伤、无奈之时,却又更多的人仍然活在麻木的快活中,为了说书先生故事里那些人物的生死而歌哭。
朱骥自嘲一笑,半是羡慕,半是悲哀,低头喝了一口茶。苦涩的汁水在口腔中荡漾开了,忽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尚德,你也在此?”
朱骥抬头一看,原来是林聪、李侃二人也往这店里来了,便忙起身招呼二人坐下。寒暄已毕,林聪便道:“金刀案的事,尚德不劝于司马上疏进谏么?”
朱骥道:“弟方才去过兵部,知道岳父一早便已入宫了,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林聪皱眉道:“却只怕皇上叫小人迷了心窍,听不进忠言了。”
朱骥笑了笑不语,李侃却已是一拍桌子,道:“季聪这话,却是用得好春秋笔法!小人作乱,也是阿附上意。否则卢忠一个小小武官,哪里有本事说出这般通天的话语?皇上易储废太子后,自然是想跟进一步斩草除根的。”
话音未落,林聪已连忙摇手道:“希正,不可乱语!”
李侃扬眉大怒,道:“季聪竟然也这般胆小怕事了么?莫非一个小小东宫司直郎就把你收买了?当初易储会议之上,我李侃便敢为太子放声一哭,今日便也不惧说这些话。”他想起往事,竟是心潮澎湃,一手抓住林聪,一手抓住朱骥,道:“二位还记得么,己巳年京师之战定后,我们三人,再加上叶与中、王公度五人,纵论天下大事。如今公度督漕在南,与中守边在北,京师只剩下你我三人。若是我们再默默不言,天下还有谁敢言之?”
林聪动了动嘴唇,嚅嗫不言。朱骥却是低声道:“希正,如今不是耍脾气的时候。皇上正在气头上,你要说什么,他都是不会听的,只怕还要将自己赔进去……”
林聪也开口道:“希正,你我并不是太上皇的人,只要皇上不做出格之事,这些帝王家事,本就没有我们置喙之处。”
李侃陡然立起,指着林、朱二人大骂道:“你们果然一个个都胆小怕事起来。”他先向林聪冷笑,道:“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么?说你在易储之会上口出异见是沽名卖直,一旦皇上封了你做东宫司直郎,就自负高选、洋洋得意!①”他又转身向着朱骥道,“还有你朱尚德,别人说你身为于少保之婿,易储大事,竟不出一诤言相劝岳父,只知自残避事,是缩头乌龟!”
朱骥和林聪都是脸色大变,林聪霍然站起,拉扯住李侃的胳膊,咄咄道:“是谁那么说我?什么洋洋得意?他们哪只眼睛看到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见朱骥面色惨白,坐在一侧,心中更气,道:“尚德,我才知道人家竟是这么看我们!我林聪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却也容不得被人这般看轻!走,我们这就上疏去,请皇上将阮浪、王瑶交付三法司明断!我便不信,我豁出这条命去,还怕洗不清这无缘无故的骂名!”
他发了一通邪火,见朱骥仍旧呆呆坐着,不觉惊异,道:“尚德,莫非你甘心被人骂作缩头乌龟?名节之事重于天,你受得了这口气么?”
朱骥惨然一笑,抬眼望他,道:“季聪,他们并没有说错……我,我不就是缩头乌龟么?我有什么好自证的?既不能治国,又不能齐家,只知庸庸碌碌、苟且偷安,我……我是活该!可我又能怎么样?我劝你们也不要上疏,没用的……不过是徒然赔掉性命……”
林聪、李侃何曾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沮丧的话来?林聪与他相识多年,还想出言相劝,李侃却已拉过林聪道:“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人家怕死,我们也犯不着为他多费唇舌,季聪我们走!”
林聪被他拉得踉跄几步,回头看朱骥时,见他仍是默默而坐,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绝望之意,终究是狠狠心跟着李侃离去。朱骥木然呆坐良久,只觉出头昏脑胀,伸手摸到茶碗,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了,方觉心口空落落的,一颗心竟不知到了何处。
他正自兀坐发呆,冷不防却见对面的座椅上有人坐下,道:“公子搭个座儿可好?”
朱骥抬头一看,才见到对面的空座位旁,正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瞎子。他一身青布道袍,背上一个硕大的淡黄葫芦,腰间七星宝剑,却是非俗非道。朱骥四下一看,见果然只有自己的桌边尚有座头,便随口道:“先生自便。”
那瞎子嘿嘿一笑,伸手从桌上摸到一个倒扣着的茶碗,反转过来,却转过葫芦,打开瓶塞,将其中的琥珀色的液体准确无误地注入那碗中,一时间酒香扑鼻,顿时弥漫开来,却原来竟是极醇厚的美酒。
朱骥心中一顿,抬头打量那瞎子,那瞎子却似有感觉,冲着朱骥咧嘴一笑,便拈起一根筷子,击打碗沿,唱道:“姜太公贱卖了磻溪岸,韩元帅命博得拜将坛。羡傅说守可岩前版,叹灵辄吃了桑间饭,劝豫让吐出喉中炭。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②”
他嗓音略带嘶哑,唱得并不动听,却自有一股金石之意。朱骥低低默念最后两句,方觉出几分叹惋之意,不觉便摇头太息。那瞎子听了却格格一笑,道:“我听公子的声音,便知公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如何会有这般悲凉的叹息?”
朱骥一听便失笑道:“什么大富大贵,先生莫不是骗钱的算命先生吧?”
那瞎子摇摇手,正色道:“公子五年之后会有一道坎儿,过得了这坎儿,今后自然大富大贵、封妻荫子,一世太平。过不了,那便是天命如此,不可强求了。”
朱骥默算年份,五年后却是景泰八年。他一时也摸不准这瞎子的话有几分靠谱,因此只是一笑也不再言语,摸出几个铜板丢在桌上当了茶钱便要离去。走了几步,才听身后那瞎子道:“公子所不能解之事,若瞎子能解,公子愿不愿听我一言?”
朱骥心中升起一股奇异之感,回头目视他的后脑,道:“你知道我是为何事烦忧么?”
那瞎子长叹道:“凌烟阁、长安道上,多的是鬼门关、连云栈。公子想要大富大贵,自然得先在这其间历练一番。是脱胎换骨,还是粉身碎骨,全看公子的悟性了。”
朱骥听他话中有话,不禁越发惊异,几步倒回来重新坐下,道:“先生认识我?还不知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瞎子哈哈一笑,一指自己道:“瞎子仝寅,草字景明,山西安邑人,如今无权无职。”又一指朱骥道:“公子姓朱名骥,表字尚德,顺天大兴人,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朱骥听他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籍贯官职,虽然吃惊,但也并未有多少讶异。他是兵部尚书于谦的女婿,在京城也算个小小的风云人物,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少。然而此时正当敏感时期,他不得不谨慎几分,想了想便道:“先生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仝寅抿了一口茶碗里的酒,一双泛白的死鱼眼一抬,道:“难道公子不想要解铃之术么?”
朱骥沉默一瞬,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仝寅笑道:“孺子可教。”
朱骥皱眉道:“纵然有了系铃之人,便当真能解下铃铛么?这铃可是系在老虎脖子上的!”
仝寅翻翻眼,也不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道:“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朱骥一字一顿地道:“天命如今全在帝王手中,先生莫非有通天之能么?”
仝寅不答,只伸手将酒推到朱骥面前,道:“公子怕了?”
朱骥拿起茶碗饮了口酒,淡淡道:“我有家有室,岳父又身处高位,怎能不怕?”
“好好,公子倒是老实!”仝寅道,“那人命不该绝于此,是以瞎子才敢斗胆转移天命,只是此事非得公子出手不可。公子若是想得定了,便尽管去做,瞎子自会从旁助公子一臂之力。”他笑着站起,抓起茶碗将酒一饮而尽,已大踏步转身离去。朱骥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碰上了市井中的异人。然而这人究竟来路不明,自己怎好贸然信他的话?他一向遇事果决,这回却难得地拿不定主意,只想着等事态明朗些了,再做打算。
他离开茶楼,回到锦衣卫衙门内,冯林已匆匆迎上来道:“朱指挥,夫人来了。”
朱骥惊讶,便见于琼英一身男装小厮打扮,正从里屋走出来。朱骥忙迎上去,责怪道:“你来做什么?如今事态扑朔迷离,咱们可别贸然牵连进去了。”
于琼英一顿,忽然便冷笑道:“原来是你怕被牵连进去——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本就是局中人么?”
朱骥怔住,半晌才道:“岳父原先曾劝我出去避一避……”
于琼英反问道:“你后悔了么?”
朱骥颓然坐下,摇头道:“京城之内,风波险恶,非是你我所能抵御。我本以为自己心智坚定、手段不弱,定可以敌得过别人的算计,如今却才知道,皇权之下,根本容不得你我有喘息之机。便是岳父那般身居高位,也只能默默不言,以避锋锐。”
于琼英上前握住他的手,道:“如今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境地,尚德何必如此丧气?案子并没有审下来,阮浪王瑶也并没有招认,皇上还不会大开杀戒。”
“可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两个诏狱中的阉人!”朱骥眼中渗出一层浓浓的失望,道,“可是皇上,他是不会听人劝的。”
于琼英眼波一转,笑道:“这个案子,哪里只有皇上和阮、王三人?卢忠是首告,到时候必然要提他对质。只要卢忠改口承认自己是诬告,或者干脆装疯卖傻,这案子便审不下去了。”
朱骥悚然立起,道:“琼英,你也这么看?”他忙屏退屋中下人,将在茶馆遇见仝寅之事说了。于琼英略一思索,已是点头道:“原来便是那个仝寅!我却听过他的名字。听闻当初皇上欲迎太上皇回京,武清侯石亨本不赞成,便是此人已卦象劝说,打动了他。仝瞎子游走权门之间,熟知朝局秘辛,倒不是一般的神棍。”
朱骥将信将疑,道:“纵然如此,我只怕也劝不动卢忠。我们本就没什么交情,何况昨夜我也是大大得罪他了。”
于琼英道:“这有何难?我去见一见卢夫人便是了。妇人家总是怕男人在外惹是生非,卢忠闹出这么大的事,她定然是害怕的。”
朱骥又惊又奇,道:“你怎么劝卢夫人?”
于琼英嘴角露出几分俏皮之意,摇头道:“山人自有妙计。”她起身颔首,便欲出门离去。朱骥忽然支起身子握住她的手,道:“皇上的眼睛无孔不入,你……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于琼英回头看了他一眼,目中掠过一丝温柔之意,道:“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人骂作缩头乌龟吧?”
朱骥身子一震,猛然起身,忽觉得脑中一阵晕眩,竟又跌坐回椅中。于琼英忙过去扶住他,急道:“尚德,你怎么了?要紧么?”
朱骥艰难地举起手揉揉眉心,倚在于琼英臂弯里,低声道:“我当真只是怕你受伤害。政争漩涡,我实在是看得厌烦了,也被伤得害怕了。”
“我却不愿意我成为你懦弱不争的借口。”于琼英扶住朱骥,道,“这不是你该沉默的时候。若是厌烦了朝政,我随时可以陪着你辞官不做。只是无论如何,也要在这一次之后。”她面上流出几分惨淡的笑意,道,“那次我们全家团聚,饭后父亲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父亲怕你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难道此时此刻,父亲的话真要应验了么?”
朱骥悚然一惊,只觉霍然汗出满头,四肢形骸如大梦初醒,方觉出自己竟是如此胆怯。他翻身坐起,呆呆看着冷汗津津的双手,怳然长叹道:“我竟是差点魔怔了。”
他握着于琼英的手,正色道:“琼英,你说的是。如今怎么能是我随波逐流之时?既然能尽一份力,我便要试一试。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便是。”
于琼英微笑道:“好,你等着我便是,我行事自有分寸。”她起身一福,翩然离去。朱骥见她走远,方唤了冯林进来道:“诏狱里审得怎么样了?”
冯林道:“听说阮浪王瑶都是抵死不招,狱吏用尽酷刑,也撬不开他们的嘴,一时半日间应是没有大变的。”
朱骥沉吟道:“锦衣卫打算什么时候提卢忠对质?”
冯林道:“这回是听说皇上要亲审卢忠,也不知是真是假。毕旺毕指挥那里很是担忧,只怕卢忠一个应对不善,会把他这个上司也一起牵连进去。”
朱骥点点头,道:“你先找几个可靠的兄弟,让他们悄悄盯着卢忠家。若是有什么异动,马上来报我知道。”冯林立刻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