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第七一章 金刀(一)(1 / 1)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立储大典顺利举行,以皇长子朱见济为太子,废原太子朱见深为沂王。皇后汪氏无子,甘避后位,于是立太子生母贵妃杭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各有升赏,而内阁诸公则各赠黄金百两相酬。
大变过后,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唯有朱骥因是先自残忤逆了圣意,后来又让击香亭的疯子不明不白死了,更惹了圣怒,便被调去南镇抚司分理军匠。这军匠乃是匠户的一种,专门负责军械军服的打造,若说权力比起先前的捕盗,更是不如了。只是朱骥素来与人为善,在锦衣卫中口碑不错,因此虽然官职被贬,人们倒也不敢小看了他。
转眼到了七月初,天气尚自炎热,锦衣卫中事情又不多,这日正好逢着毕旺手下一个叫卢忠的指挥佥事作生日,便请了一众兄弟去他家中喝酒嬉戏,又另请了些宫中当权的宦官、侍卫。朱骥虽和毕旺的人都无来往,但架不住同僚一场,便也去了。
这一群锦衣卫多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酒足饭饱之后,不是搂着美人戏子调情,便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蹴鞠比武。朱骥不爱这些闹腾的事,便与几个同僚在一处闲聊。众人喝得高了,只是放胆吹牛,其中一个叫王瑶的宦官便道:“五月初一那日正是咱家当值文渊阁,阁里头几位老先生正在苦思冥想如何写那易储诏书。可是你们想,这诏书哪里是这么好写的?咱家立在墙边上,就见陈阁老写了撕,撕了写,那厚厚一叠纸都要给他用完了。咱家在旁看得可真心急,脱口便道,这文章有什么难写的,父亲得了天下,可不得传给儿子么?你们猜这么着?陈阁老登时大喜,连连握着我的手说,公公大才啊!”
众人哈哈大笑,共饮一杯。朱骥便接口道:“‘父有天下传之子’,这倒是直白得很,果真像是你写出来的。只是这诏书照例得用四六,却不知对一句什么好?”
王瑶面不改色地道:“当时陈阁老也这么问咱家啊,咱家可也正想好了一句,正要说呢,却听一旁吏部的何尚书文渊公已道,可对‘天佑下民作之君’!咱家一听,这可比咱家想的那一句要工整,于是便也不说啦!”
他说得洋洋得意,旁人明知道他是吹牛,却也尽跟着他一通笑闹。那一边寿星公卢忠听见笑声,也举着酒杯过来道:“列位说什么如此高兴?倒也说来给我听听?”
王瑶却也怕这笑话传出去对自己不利,只一推卢忠笑道:“老卢玩你的球去,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滚滚!”
卢忠将那皮制的蹴鞠在手上一抛,道:“听闻小王公公也是蹴鞠的好手,当年太上皇在的时候便常和太上皇在一起玩儿,今日可非要跟老卢我也来一局!”
他满口胡吣,一群汉子也无人计较,只推了王瑶下场,连声道:“去,踢一场赢点闲钱回来给我们买酒喝!”
王瑶是爽快人,一拍胸脯道:“踢就踢,咱家还怕你们不成!”说着便扬手脱了外衣,又将腰间配饰全部解下丢在一边,只穿了一件窄袖小袄,一拍手道:“来来来,谁输了谁请客!”
众人欢呼着簇拥着二人下了球场,朱骥也站起身欲跟去,忽见王瑶那脱下的衣物中似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他只怕是什么值钱物事,弄丢了反倒不好,便伸手拢了一拢。然而东西握于手上却是吃了一惊。那两样东西,一件是镀金梁扣绣茄袋,另一件则是一把镀金结束刀,制作俱是精良之极,显然出于内造。
朱骥见了心中纳闷,不过转而一想王瑶在宫内多年,得主子一两件赏赐,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便仍旧将东西放好,和同僚们一起过去看蹴鞠。却说王瑶和卢忠比了一场,卢忠终究是有了些年纪,气力大是不足,便退下来休息,只任凭王瑶和一群锦衣卫仍然玩闹。
他回到座位边拿了茶杯喝水,冷不防听背后发出一声震天欢呼,不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才知是有人进了一球,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低头见方才手中的茶水晃出大半,全落在桌边搭着的王瑶的衣裳之上,忙欲伸手去擦。冷不防那衣襟里便当啷啷掉出两物,正是那绣金袋和镀金刀。
卢忠俯身拾起来细看,只见那金刀金袋俱有几分眼熟,那刀柄之上还錾着一行小字,却是“赠阮少监”四字。卢忠皱眉沉吟,忽然想起王瑶正有个师傅,好似姓阮。他只怕自己记错了,见上司毕旺站在一边,便将刀、袋收入袖中,低声过去问道:“头儿,王瑶的师傅可是以前那个姓阮的御用监少监?”
毕旺不以为然,只点头道:“他是你朋友,你倒不晓得他的来历?他师傅叫阮浪,从前便是太上皇跟前的红人,后来太上皇入了南宫,指名还让他入宫服侍。”
卢忠吃了一惊,道:“阮浪如今是在南宫里?”
毕旺见他变色,也不禁上了心,低声问道:“怎么?”
卢忠一时还未想定主意,只摇摇头道:“没事。”正沉吟着,却见那边王瑶已是下了场朝这边走来,他赶紧将金刀金袋放好,上前对王瑶道:“不好意思,方才手滑,将王公公的衣裳弄湿了一块儿,要不让内子为你再拿一件我的来穿上?”
王瑶笑道:“这么热的天打什么紧?晒一会儿就干了。”说着先拿出金刀、金袋要系上腰间。卢忠假意随口笑问道:“这东西倒漂亮,哪儿来的?”
王瑶道:“小东西,我师傅送我玩儿的。”他似是有几分警觉,也不将东西系在腰上,而放回怀中去了。卢忠更有几分上心,便忙端起酒来敬他,道:“小王公公英姿勃发,球技高超,老卢我自愧不如,这一杯当满饮!”
王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咂舌道:“好酒!再来!”
卢忠大喜,又忙给他满上,道:“大家一起喝!”他是有意要灌醉王瑶,只是变着法儿哄王瑶喝酒,王瑶究竟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子,并无多少察言观色的见识,没过多久便喝得大醉。卢忠见火候差不多了,忙道:“啊呀呀小王公公酒量真是不佳,来人,快扶他下去歇息!”
两个家丁下来,立刻扶着他往厢房去了。卢忠又和友人们混闹一阵,直到太阳西斜才散去。他赶紧回到厢房中,见王瑶仍然醉着未醒,忙上前从他怀中摸出金刀金袋,握在手中把玩良久,却满脑子都是“南宫”、“太上皇”。他忽觉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飞到了何处,一股难言的瘙痒正拨弄着他的心。他握着金刀金袋在屋子中转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出屋对家仆道:“守住房门,我回来之前,不许他出门一步!若他敢反抗,直接打昏便是。”
他出门骑上快马直奔皇城,从北安门入了宫,由黄瓦东门转到尚衣监值房外,连连敲门道:“高平在吗?我是卢忠啊!”
他心中着急,敲了两下子见无人应答,正欲破门而入,忽听得屋内传来低低的喘息呻/吟之声。卢忠顿时红了脸,暗道这死阉人大白天的却在这里假凤虚凰,真是不要脸。他心中一动,一脚便踹开门道:“老高,可叫我逮个正着,我可要去告你哩!”
却见里屋里有个女子一声惊呼,另一个男子低低说了几句话,才从屋子里边系衣带边出来,骂道:“混蛋,也不怕得鸡眼烂疮流脓!”
卢忠笑道:“我是怕,就怕你不怕!当年太宗爷爷整治对食有多狠,老哥哥莫非是忘记了?你今儿要不遂了我的心意,我立时便揭发了你!”
高平白白眼道:“如今哪里是永乐朝?皇上宽大,待我们是极好的,断不会为这样的小事杀人。”他不忘对屋里扬声道:“怜怜别怕,那是哥哥的朋友。”
那屋子里的女人却也不敢再待,匆匆穿了衣裳掩面跑了。高平见她走远,才阴测测地道:“你这时候来,必然是有要紧事,说罢。”
卢忠在他对面坐了,道:“我是来给你送一桩大富贵!我问你,你可知道太上皇宫里的御用监少监阮浪?”
高平点头道:“知道,是个极老实的人,怎么了?”
卢忠将金刀金袋在他面前一拍,道:“你可知道,太上皇赏了阮浪这些玩意儿,阮浪又将东西转手送给了徒儿王瑶。你说他们这样私相授受是为什么?那便是太上皇要命这二人去结交外官,图谋复辟啊!”
高平怔住,半晌才诡秘一笑,道:“卢兄,你这胃口未免太大了吧?”
卢忠嘻嘻一笑,攀住高平的肩,道:“难道你就不想顺着这杆儿往上爬,也弄个司礼监太监当当?”
高平故意拖长嗓音,长叹一声,道:“这事儿可是凶险,若是做不好,便是要掉脑袋的。”
卢忠冷笑道:“要掉脑袋也是他们掉脑袋,与你我何干?你也知道,如今皇上最恨的便是太上皇父子,如今已是废了太子,下一步想来便是要暗地里弄死了他们。我如今便是为皇上事先下好了这一步棋,皇上只要顺水推舟便可!这是一桩大富贵,别人我可不和他说!”
高平看看卢忠眼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便笑着拿过金刀金袋细细一看,已是点头道:“确实是南宫的东西不假。这金袋还是正统年间尚衣监贡上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想了想道:“只是这事我却不好出面,你知道,我们这些宫里的人做事多有忌讳。我认识一个大汉将军,便是方才那小娘子的哥哥,名叫李善。让他去出头,他定然同意。”
卢忠点头道:“那好,你速速去安排,完事了给我个信儿,将来好处少不了你的。”他起身离去,高平送他出了值房,却忽然笑道:“老卢,那王瑶可是你哥们儿,你也下得去手坑他?”
卢忠一脸按捺不住,喜滋滋地搓手道:“这时节还管什么哥们儿,便是亲哥哥我也照坑不误!”他拱拱手便即离去,高平也自去找李善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