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第六九章 事机(二)(1 / 1)
景泰三年三月的政坛云波诡谲,先是叶盛外放为山西右参政,接着便是江渊揪住户部尚书金濂的一点小错,将他打下牢狱。虽说皇帝很快又将他官复原职,但金濂的气焰也被压下去了不少。没过多久,皇帝却是又将在南京任礼部尚书的潜邸旧臣仪铭召来京师,却又不给实职。到月底,本该接替陈镒去陕西镇守的王文被十三道御史连章推举留京,皇上便也顺水推舟,将王文留在身边。王文入宫谢恩,与皇上在文华殿闭门密谈许久,出来时却是满面红光,与往日神情大异。
四月初一,皇帝突然无缘无故给内阁诸公赐下银子,为首的陈循、高谷各一百两,以下江渊、王一宁、萧鎡、商辂各五十两。因是明发上谕赏的银子,一时朝野皆知,无不议论纷纷。然而锦衣卫盯得紧,无人敢多说一字。只是稍有头脑之人一想便知,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然而这东风却迟迟不来,内阁诸公虽然收了银子,却也不敢率先挑破这层窗户纸。这日傍晚江渊正乘了轿子从宫中回府,途经陈循府上,忽见门口正有人大声争执,却是五六个陈府家丁将一个青衣短打的汉子追打出来。那汉子气不过,满嘴骂骂咧咧地走了。江渊听得仔细,只觉那人所骂方言既不似北方官话,也不是陈循老家的江西话,一时好奇心起,命人停了轿子,掀起轿帘问亲随江升道:“你去问问,他们打的是什么人。”
江升过去一问,便回来禀报道:“老爷,那人自称叫袁洪,是广西思明人,开口便要见陈阁老。陈府家人念着陈阁老从没有广西亲友,只道他是来打秋风的,便把人赶出去了。”
江渊笑着叹道:“陈芳洲也太小气了,别理他,走吧!”
江升刚直起身子吆喝了一声“起轿”,却听轿子里江渊敲敲窗格,又道:“江升,你找两个人,把那个袁……袁什么的,带回府上去。记得别让人看见了,走后门。”
江升躬身称是,便安排着两个人先去了。江渊一路回府,家丁便迎出来道:“老爷,那个广西来的人已经在花厅等着了,老爷是现在便要见么?”
江渊摇头道:“如今正是吃饭的时候,见他做什么?你叫厨房弄点吃的给他,吃完了我再理会他不迟。”他走进屋内,立刻又两个侍妾迎上来为他换了大衣服。自从两年前他唯一的嫡子夭折后,他便再不愿理会正妻,整日里只与一群姬妾鬼混,每日晚上吃饭也不和家人在饭厅共用,而是在各位美人的小跨院内轮流用餐。
今日他却不按顺序,只是进了一位桂林籍的侍妾姜氏院子里,吃了姜氏亲手做的一碗卤水米粉,才问道:“你们广西有个思明土司府,你可熟悉?”
姜氏笑道:“哟,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思明可是穷地方,住的都是不通教化的蛮子,哪里能和我们桂林比?听说去年底他们那里的土司窝里反,也不知是弟弟杀了哥哥,还是侄儿杀了叔叔,闹得好生厉害。老家来人说起这事,都说不知会不会打仗呢。”
她说得言笑晏晏,江渊却是回过神来,奇道:“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说说!”
姜氏道:“我可说不上来,不过那时老家的兄弟送了信来,里面好似写得详细呢。”她起身从妆奁中翻出那书信,找到其中一段指给江渊道:“老爷看这儿。说是思明土司黄冈致仕,本该由他的儿子接任。只是黄冈的弟弟黄厷为谋那土司的位置,起了歹心,叫自己儿子杀进哥哥府里,伪装成盗贼杀了他们。广西巡抚闻讯,命手下诱擒了黄厷父子,下了大狱。黄厷的喽啰们听了都是大为愤恨,叫嚣着打破桂林城为主子报仇呢。①”
江渊听得双眉微皱,心中一动,起身道:“阿姜,你一个人再用些吃食,我去去便回。”
他转身推门出去,叫了江升直奔花厅。便见空荡荡的屋子内,只幽幽暗暗点了几根蜡烛,袁洪一人背着手在厅中绕着圈子,一见江渊回来,急忙冲过来对着江渊跪倒,连连磕头道:“江阁老千万救救我家老爷性命!”
江渊一听“救命”之词,已知道这必是黄厷的人。他陡然拉下脸庞,已是神色俱厉喝道:“荒唐!黄厷为谋土司之位,竟残害兄长、子侄,灭绝人性,罔故伦常。就凭如此,已是万死难赎,你竟然还敢上京来为他求情,真是活得腻味了。你信不信我即刻把你们押送三法司,让你主子即刻人头落地!”
袁洪一听便慌了神,全身如筛糠般倒在江渊脚下,颤声道:“江阁老,实是我家老爷一时官迷心窍,才做出这等错事,如今他已是后悔莫及了!如今他也不敢奢求土司之位,只盼着能保住一条小命,江阁老大人大量,给我家老爷指一条生路吧。”
江渊冷笑着坐下,道:“我能有什么生路给你?便是你去找了陈阁老,他也救不了你。如今能救你家主子的,只有你自己。”
袁洪一怔,扬起哭得涕泪纵横的脸,问道:“还请江阁老指教。”
江渊双眼一眯,已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你可知道,如今皇上正在想法子易储?”
袁洪愕然半晌,摇摇头道:“什么是易储?小人是土人,不懂这些。”
江渊笑道:“不懂也没关系。你可识字?我给你写一封奏疏,你照着抄一遍,送到宫里去给皇上看了,皇上定会饶了你家主子。嘿嘿,不但会饶了他,只怕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享之不尽。”
这两句话袁洪却是听得懂的,顿时大喜道:“是写向皇上求情的奏疏么?这可好!小人写便是了。”说着便直直向江渊磕了两个头,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江渊笑笑也不多言,只叫袁洪起来稍候,自己拿过纸笔,文不加点写下一篇文章,交给袁洪。袁洪忙过去抓起桌上的纸笔便抄,然而才写了两个字,江渊却忽然醒悟一事,忙拦住他道:“且慢。”说着扬声叫道:“江升,你去姜姨娘院子里,问她有没有广西纸。”
江升连忙一溜烟跑去了,过了一阵子他回转来,将手上四五张纸送到桌上,道:“老爷,姜姨娘说再没有多的了。”
江渊见那广西纸色作淡黄,比京师精制的雪宣略粗糙些,甚是满意,便对袁洪道:“小心点儿抄,错了可就没多的了。”
袁洪半懂不懂,只是连连点头称是。他本是粗人,文字上也半通不通,僵着手腕抄了全文,也只朦朦胧胧看懂了什么“陛下”、“东宫”之类。好不容易抄完,江渊便将纸折好塞到袁洪手中,道:“你去皇宫长安左门外跪下,就说广西思明土知府黄厷有奏疏上呈。若是守门的人问你为什么不投到通政司去,你便说是你主子说的,此疏所言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不能让旁人知晓。只要里面开门了,你便把奏疏给他。”
袁洪喜道:“这个容易,小人会说。”他忽又想到一事,斟酌着问道:“江阁老,若以后有人问起此事……”
江渊面色一沉,道:“今日之事,你一句话也不能泄露。这信是黄厷在广西狱中所写,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只是奉命送上京来。若是你敢多说一字,皇上诛你九族,也在翻掌之间。”
袁洪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是,小人半个字也不会往外说。”江渊点点头,便叫江升仍送他从后门出府。天色已暗,袁洪朦胧的身影转瞬在夜色中消失,江渊登上小楼,远远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心中忽然燃起了熊熊火光。他明白,明日一早,一切都会大不相同了。
夜色凝重,犹在乾清宫看奏疏的朱祁钰已有些困顿。全国各地每日送上来的奏本多如牛毛,即使先让内阁和司礼监帮着剔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剩下的仍然有厚厚几叠:不是哪里水灾旱灾,便是何处流民作乱,要不便是文武、正副相互告讦,骂得唾沫横飞,当真是无趣之极。
这时舒良悄悄进来,双手捧着一物,道:“皇爷,广西思明土知府黄厷有本奏上。”
朱祁钰揉揉眉心,奇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通政司不会明早再送过来么?”
舒良道:“这是黄厷派手下千户袁洪亲自送到长安左门外的,不曾从通政司走。袁洪说,此疏所言重大,所以不敢冒昧。”
朱祁钰懒懒道:“哪里来的蛮子,真是不懂规矩。若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叩阙上疏,我大明还要通政司做什么?拿上来吧!”
舒良连忙上前送上,朱祁钰拿过一看,见只是零零散散几张纸,更是不满。他将桌上的景泰蓝的烛台移近,打开信纸细看,只见微微泛黄的纸上,一笔毫无间架构造可言的字写道:“高皇帝龙飞淮甸,定鼎开基,所期圣子神孙,传之亡穷。胡寇犯边,太上轻屈万乘,被遮虏廷。扈从群臣,天下将士十丧八/九。逆虏乘胜长驱迫京,岩邑畿殆,非列圣在天之灵,预诞皇躬,銮登大宝,天下臣民,何所归向?此皇天所以眷陛下也。陛下即位已逾二年,东宫尚仍太上之旧,岂念太后太上有所不忍?臣惟太子天下本。古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窃恐日月淹久,议论妄生,人心易摇,争夺与乱。即欲循前代逊让之美,复圣天叙之伦,势有不可近者。土星逆行太微垣,臣测天意殆有垂谕,愿早与亲信大臣密议易建,以一中外之心,藏觊觎之望。②”
朱祁钰只觉双手微微颤抖,满脑子都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八字,脱口颤声叫道:“不意千里之外竟有如此忠臣!”
舒良、王诚大惊,齐声问道:“皇爷?”
朱祁钰陡然起身,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猛然转身向着二侍道:“你们知道么?黄厷上疏言易储了!朕等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天果然不负朕!”
舒、王二人一惊,顿时了悟,连忙双双跪下,叩头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朱祁钰喜道:“王诚,你去内阁传陈循过来,叫他立刻拟敕,明早群臣集议易储之事!”
王诚遵旨退下,朱祁钰却对舒良道:“你出宫,去把王文、胡濙都给叫进来!朕要把这件大事告诉他们!”
舒良略略低头,问道:“皇爷不请于司马来么?”
朱祁钰心中一冷,半晌才摇头道:“找他做什么,他来了只会把朕再教训一顿。”他忽然觉得有些恹恹,片刻间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在龙椅上坐了,道:“这么大的事,今夜肯定瞒不过他去。若是他夜里要进宫来,你们都别拦着,若是他不来……那也随他吧。”
舒良遵旨退下,一时陈循先来,一听事机已发,也是大喜过望,忙为朱祁钰拟了一道易储的奏疏,道:“皇上,明日让所有来上朝的官员都在这奏疏后面署名,签了字事便成了。”
朱祁钰沉吟道:“若是有人不肯签怎么办?”
陈循道:“臣第一个签,再逼王直签。只要王直肯签,别人就不敢说什么。若真有人不肯,那就反锁了殿门,不签就不放人出去!”
朱祁钰听他说得杀气腾腾,不禁笑道:“你这话怎么说得跟逼债一般?”他嘴角下垂,笑容微沉,已是略带苦涩地道:“若是于司马不肯签,怎么办?又或者他干脆带头闹事,怎么办?”
陈循看出朱祁钰的焦虑,只得温言安慰道:“于谦不会闹事。他去年年底便知道了皇上的心意,虽然不满,却从未有过任何明面上的反对。可见他还是顾念着和皇上的一份情谊的,不想当真和皇上撕破脸。”
朱祁钰听他如此说了,仍觉得心中烦躁。他不好在臣子面前露怯,只淡淡应了一声。过不了多时王文、胡濙到来,朱祁钰又与他们一一商定了明日之事,方才各自散去。夜中风起,吹得乾清宫廊下的灯笼闪烁不定。朱祁钰不觉叹道:“已是四月间了,为何天还是这般冷?”
舒良忙道:“奴婢为皇爷取一件外衣来。”
朱祁钰摇手道:“不用,你命人备下轿子,朕去坤宁宫转转,叫杭妃带着见济也过去。”
舒良悄无声息地退下,过不多时已整治好銮驾。朱祁钰上了轿子,一行人转到向东面坤宁宫过去。夜里的紫禁城空旷而死寂,一座座高大的殿阁楼宇,宛如天寿山皇陵中的石坊石楼,冰冷得宛如夜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