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六九章 事机(一)(1 / 1)
退了朝,朱祁钰如常来到文华殿批阅奏疏,忽然殿外王诚匆匆入内,双手奉上一纸文书,低声道:“皇爷请过目。”
朱祁钰接过一扫,面色已沉。文书看完,里面裹着的一支金簪“当”地掉落在桌面上。朱祁钰拿起一看,见那簪子纯金打造,簪头曲成梅花五出,上镶明珠为蕊,制作得虽然精细,却也算不上多么名贵的东西。他凝思了片刻,才道:“宣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入宫。”
王诚无声退下,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一身武官服色的朱骥已立在了丹墀前。
殿里无关人等已相继退出,朱祁钰才开口道:“朱骥,你本来任着京城捕盗之职。当时大乱初平,京城闲杂人等众多,不得不派你们一一甄别。如今奸细都已肃清,捕盗的事便留给别人去做,你随着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旺,一同掌管京城内外侦缉之事。”
朱骥微愕,立刻单膝下跪,抱拳道:“臣资质鄙陋,不足以当圣意。侦缉之事事关重大,臣只怕不能承担。”
他迟疑了一下,朱祁钰却见缝插针地一笑,道:“知道侦缉是做什么的么?”
朱骥低头不语。所谓侦缉,便是操控锦衣卫番子,对朝野各色人等进行刺探、监视、探查,并只向皇帝一人负责。历来招人厌恨的锦衣卫“鹰爪”,其实说的便是这一群人。
朱祁钰见他不语,便道:“看来你是知道的了。那你想必也知道,负责侦缉之事的锦衣卫指挥,手握满朝文武的把柄秘辛,一言可定人生死,就好比洪武年间告发蓝玉的蒋瓛、永乐年间穷治建文党羽的纪纲,即倾朝之权,又是帝王心腹,你难道便毫无艳羡之意么?”
朱骥心中陡然一惊,忽然抓住了一丝光芒,缓缓抬头道:“皇上即位之初,曾下令锦衣卫官员若有勒索告诘,倾害无辜者,皆从重处置,是以侦缉之事虽行而其害不著。今日皇上无端提起蒋瓛、纪纲,难道是要重拾旧典么?”
“若无蒋瓛、纪纲,太/祖太宗如何知晓有那许多不满朝廷的贼子?这朝中有的是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狗东西,难道还要朕自己一个个来查么?”他陡然发作,拿起桌上那根金簪甩到朱骥面前。
朱骥只觉眼前金光一闪,顿时大吃一惊,拾起那簪子惊道:“这是贱内的东西……”
“不错,还敢认!”朱祁钰冷笑道,“回去问问你的‘贱内’,她今日到哪里去了。朕的家事,她爹要管也就罢了,连她也要管么?”
朱骥被他这一通连珠箭的臭骂惊得大变,连忙跪下叩头道:“皇上息怒,此事臣并不知情……若是臣妻言行有何不当之处,臣愿意代为受罚。”
朱骥抬头,张口欲言,然而略一迟疑,终究将话咽了回去。朱祁钰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说什么,朕明白的很。不错,朕是想要易储,朕让你去,便是要让你来处置这些对易储不满的人。你的岳父爱惜羽毛,不肯为朕蹚这趟浑水;你的妻子干脆和太子的人混在一处;朕拿捏不了他们,难道还拿捏不了你么?”
他起身步下丹墀,口中道:“你这便去毕旺那里报到,以后一切都听他的。”说罢已转身向殿后走去,王诚连忙紧跟在后,舒良却缓缓落在后面。待皇帝去得远了,他才过来拉起跪在地上的朱骥。二人走到殿外,舒良才低声道:“皇上是在逼你要一个投名状,你便是给了他又何妨?皇上欲易储,已是铁了心的,不要说他早已收买了内阁诸公,便是于司马也劝不了他分毫。皇上总是天下之主,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坏处。”
朱骥苦笑道:“皇上雷霆手段,想要用锦衣卫来剪除异己,甚至比出蒋瓛、纪纲,那便是有兴大案之心了。不论此狱是否由我手而成,只要我在爰书上落下签名,或是在毕旺的告变文书上联名,那我和于氏一族,便都百口莫辩了。”
“何至于此?”舒良跟着朱祁钰已久,早已觉得太子之位非朱见济莫属。他连连摇头道:“我便不懂,你们何必斤斤计较于谁为太子?见深与见济不过都是小孩子,哪里看得出谁贤明,谁愚钝?文官们死死抱着君臣大义,却不知今日当朝的君王,本就是皇长子的父亲!”
朱骥目光深窈,叹道:“我是武官,谁为储君本不该过问,也没兴趣过问。老臣们抱着虚无缥缈的道统抵制易储,我也以为大可不必。只是皇上若想通过这种手段打击异己、树立权威,我却是不以为然的。锦衣卫本就是帝王私刑,比之汉朝廷尉府、唐朝推事院,行的皆是残害正气罗织异己之事。我不愿后人提到大明锦衣卫时,也被人如此看轻。”
他说得坦坦荡荡,舒良自是无法接口,他只得笑了笑道:“你读得书多了,咱家自愧不如。可是如今正是敏感之时,有些话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皇上用毕旺掌侦缉,手伸得远比你想象得要长。”
“多谢良哥提点,这里面的事我自然明白。”朱骥知道二人分歧太大,终究说不到一起去,拱手说了谦辞,便匆匆离去。出了宫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门,便见毕旺的听差迎出来道:“毕爷请朱指挥去说话。”
朱骥点点头,随他转入毕旺的签押房内。他往日与此人并无多少来往,虽是上下级的关系,却也不过点头之交。如今一踏入房中,便见拥着一身飞鱼服、大腹便便的毕旺坐在桌前,对他点头致意道:“上前来。”
朱骥不语上前,便见桌上平摊着一份卷轴,上面似是写着人名。毕旺道:“皇上已命我执掌侦缉之事,今日又派了朱指挥来助我,想必朱指挥定然是知道皇上的用意的了。”
朱骥假作不解,摇头道:“属下愚钝,还请毕指挥提点。”
毕旺眼中阴鸷之意一闪,道:“皇上要易储,用我们锦衣卫便是探查朝中不满废太子的官员。如今事态尚属平静,用不着大动干戈,听闻朱指挥精通文墨,便跟着本官做些文书上的事吧。”
朱骥淡淡道:“毕指挥要我写什么?”
毕旺笑着一点卷轴上的文字,道:“如今朝中反对易储之人也是不少,不过都是在私下议论,未成气候。番子探来的消息零散不成系统,不能就这样拿给皇上看,这些汇总之事,总要劳烦你这个笔杆子来做。若是哪一天皇上下定决心要易储了,则锦衣卫侦缉四出,你我也不能得闲了。”
朱骥低下头去看那些名字,金濂、叶盛、林聪、李侃、朱英①,也并无多少出人意料的。至于王直、胡濙等老臣,却一概不见其名,想来是早已被皇上收拾得驯顺无比了。他随手一指其中一个名字,问道:“皇上想把这些人怎么办?”
毕旺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些自然都凭皇上圣裁。只是想来是不会要他们的命的,无非贬官外调之类。朱指挥也用不着为他们心疼,谁叫他们不向着皇上?大明朝廷里,皇上就是他们的天。”他起身将濡满墨的笔塞进朱骥手中,道:“写完这些文书,在下面签署了你的名字,之后朱指挥便可回去歇息了。”
朱骥摸着手中硬冷的笔杆,心中忽觉一阵无力。锦衣卫指挥,在寻常百姓乃至中下级官员眼中,都是了不得的“上差”,如毕旺这等没心没肺、唯命是从之人,自然也能做得风生水起,然而他却只觉得阵阵反胃。毕旺见他迟疑不写,便抬头冷笑道:“怎么,是朱指挥不受皇上的抬举么?还是朱指挥本身就是反对易储之人?”
朱骥捏着细细的笔杆,却觉手心潮汗一阵一阵沁出。良久他才缓缓放下笔,道:“非是属下有心违抗皇命,实是……实是属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突然伸出右手置于桌面,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流光溢彩的短刀。这是御赐的绣春刀,乃是锦衣卫的象征,非是皇帝极宠信的心腹不能佩戴。他握刀在手,咬紧牙关向着右手手心狠狠一刀。便见刀光闪处,血光四溅,那手竟已被他自己用匕首钉在桌面!
痛!当真是痛彻心扉!朱骥只觉浑身上下俱被投入沸油之中,来回煎熬,只觉这一个血洞正层层扩张,要将一切都吞噬下去。他颤抖着抬起头,轻声道:“还请毕指挥上报皇上,我误伤右手,不能写字了……”
毕旺养尊处优已久,早已没有见过这般血肉横飞的场面,一时被他怔住,半晌才尖声惊叫出来,喝道:“来人!来人!他疯啦!”
朱骥也不理睬他,只漠然伸出左手握住刀柄。血肉模糊的伤口中,那一把象征锦衣卫身份地位的绣春刀矗立其中,宛如一道山,一道岭。
门外的人已闻声而入,只见朱骥目光如铁,一声痛嘶,已将绣春刀拔出。那只血淋淋的手上露出一个斗大的血洞,血水如堤坝溃决般汹涌而出。朱骥面色苍白,目光中闪过一丝虚弱,却准确无误地找到毕旺的方向,道:“回去……告诉皇上,我非是不愿意为他做事,只是身为于司马的女婿……,我不得不避此嫌疑。”
毕旺嘴唇颤抖,尚未回过神来,已听门外有人叫道:“卫帅来了!”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刘/源大步踏入室内,一眼落在朱骥鲜血淋漓的手上,已是牢牢握住他的肩膀,喝道:“朱骥,你发什么疯?”
朱骥双目玄黄,左手捧着右手,一言不发擦着刘/源的身子踉跄出屋。刘/源转身冲他背影喝道:“你也要学那些酸腐文官,抱着宗法礼教不放么?糊涂!”
朱骥顿住脚步,冷声道:“宗法礼教,于我何干?”
刘/源却半是心疼半是懊丧,几步上前扳过他的肩膀,喝道:“你便是剁了这只狗爪子,皇上也饶不了你!”
朱骥冲他惨然一笑,道:“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人不受伤害。”他点了点头,转身循着大路出门。刘/源转身环顾一群看热闹的锦衣卫,喝道:“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群丘八还没见过动粗流血么?滚!”
众人一哄而散,刘/源又转身到毕旺身前,道:“我知道皇上命你掌着侦缉,可你别忘了究竟我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我回去便会上报皇上,指挥佥事朱骥捕盗之时误伤右手,给假在家养伤,待伤好后再赴你麾下驱使。你若不满,尽可以上报皇上,我也自会秉公上言!”
毕旺从未想过,一向软弱与人为善的卫帅刘/源竟也有神色俱厉的一日。他忽觉一阵心虚,木木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多言,便战战兢兢告退。
朱骥支着伤手,用左手扯下衣襟下摆的布条草草裹了伤处。因一时没有伤药,那裹伤的布条立刻被鲜血浸透,印得半边身子衣裳都如血染的一般。亲兵冯林闻讯赶来,顿时惊得张口结舌,颤声道:“朱指挥,这……这是怎么了?”
朱骥摇摇手,道:“没事,我要回去……只怕是骑不得马了,帮我雇一顶轿子。”
冯林连声称是,却只觉双腿打颤,连步子都迈不开。朱骥怕他担心,只忍痛笑着踢了他一脚,骂道:“还不快走,想痛死我么?”
冯林大悟,连忙出去雇了轿子,护送朱骥上去。一时轿子到家,他推门进去,云鸿云雁闻声出来,登时惊得面色惨白,先手忙脚乱将他扶进屋来。于琼英已平安从宫中回来,一见朱骥满身是血,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朱骥回头望她,伸手握住她的肩窝,低声道:“你没事吧?”
于琼英摇头道:“我没事……”她突然醒悟话中之意,脱口道,“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朱骥用左手摸出金簪交到她手中,笑道,“下回别弄丢了你的东西!”
于琼英握住金簪,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才伸手摸了摸头上发髻,方觉出发簪不见了。朱骥低头吻了吻她僵硬的面颊,道:“快扶我进去上药,我们慢慢说话。”
于琼英咬牙点头,扶着朱骥入内室,先解开那被鲜血浸透的布条,拿烈酒调了温水在小碗里,用纱布蘸了,道:“尚德,你忍着点,我……我为你清洗伤口。”
朱骥点点头,伸出右手。于琼英也不敢抬头看朱骥表情,只是死死咬着牙,一点点擦拭伤口周边血污。恍惚中只见这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颤抖,一时心如刀绞,泪水已夺眶而出,哽咽道:“是我……是我任性害了你……”
“琼英,别说傻话,夫妻之间哪有害不害的?”朱骥扶住她孱弱的身子,正色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琼英拭去眼泪,才将万贞儿请她入宫为皇太子诊治之事说了。朱骥听闻是李惜儿写的请笺,不禁慨然长叹,道:“原来这一年来她竟是在宫里,怪道我寻不到她。”
于琼英眼圈红肿,抬起头道:“我本不该冒险入宫的,我明知道会连累到你和父亲,却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
朱骥叹息一声,将她搂入怀中,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许久,他才缓缓道:“皇上让我掌侦缉刺探之事,那便是要把我放到火上烤。他无法强逼岳父做什么,却可以在我这里肆意而为。我只怕置身漩涡,更会惹得岳父在朝堂上难做,干脆自伤右手,以求闭门养伤,不问朝政。”
他抚了抚于琼英的长发,将她身子扶正,道:“你为太子治病,正可显示于氏不偏不倚之态,并没有做错。皇上若不借这个契机整治我,下回也会找别的法子对付我,你不须自责。接下去的日子里,你不许放一人进来探病,也不要随意出门,尤其是你爹爹那里,也……也暂时不要去。我所做之事,全是出于我之一意,与任何人、任何派系都没有关系,明白么?”
于琼英点了点头,她抚上手中的金簪,低声道:“皇上怎么如此快就知道我入宫了?”她抬起头,将目光扫向偏厢,问道:“是云……?”
朱骥竖起指头作了个嘘声,道:“她们两个本就是宫里出来的人。这种人,哪个官员的府邸里没有一两个?你也不须惊讶,以后小心行事便是了。”
于琼英叹息垂眉,道:“做官做官,却恁不自由……”
朱骥一时心境涌动,鼻头发酸,道:“我以前只想出人头地,却没有想到官职上升,做人做事却越发不自在。我真是蠢笨,事到临头只能想出如此笨拙不堪的法子,徒然叫人耻笑。”
于琼英却摇摇头,将他的伤手捧在手心,道:“说到底是我们于家连累了你,若你不是娶了我,如今哪会有人逼你站队表态?我知道,皇上本不喜欢你娶我的。”
朱骥按住她的手,道:“以后别说这些话了。我娶你,既是分添了于氏的荣耀,也是承担了于氏的责任。”他心中酸涩,忽然就想起于琼英所说李惜儿入宫之事,只觉惘然之情填满胸臆。然而目光触到于琼英的那一寸衣角,只能将那一颗心硬生生收回,只温言道,“琼英,你爹爹于我有知音之义。纵然你我不谈婚论嫁,朝野也早就将我视作于氏党羽。除非我不做这官,否则终是逃不掉这一日的。”
于琼英心细如发,如何看不出他面色转变得僵硬?她也不点破,只是温柔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了。难得有假,不如在家好好歇息。手上的伤要紧,以后是决不能落下残疾的。”
朱骥陡然惊觉,暗道:“有妻如此,你还想着旁的女人,当真是毫无廉耻!”想通了此节,他顿时通透起来,冲着于琼英笑道:“你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