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第六八章 家法(三)(1 / 1)
折腾了一晚,朱见济的高烧虽然退去,然而人却依然昏迷不醒。仁寿宫中上到太后,下到粗使火者,全都筋疲力尽。汪皇后想劝朱祁钰先去休息,然而朱祁钰只是一动不动,默然而坐。最后还是李惜儿软语相慰,他才在仁寿宫合眼歇息了片刻,天才亮,便又匆匆上朝去了,只留下几个太医仍旧忙前忙后。
李惜儿也已筋疲力尽,只觉一日间所见惊心动魄之事,更胜过十年所见。她本是仁寿宫中的司乐女官,在宫中也有房舍,此时见事态渐平,便向吴太后告退下去歇息。走到正殿外的回廊上,却见清宁宫的掌衣万贞儿正来回徘徊,不知想做什么。她转道过去正想询问,万贞儿却已见到了她,几步上前一把便攥住她的双臂,扑通一声跪下,叫道:“李司乐,还请救救我家太子殿下!”
李惜儿大吃一惊,连忙将万贞儿扶起,问道:“万掌衣,太子出什么事了?”
万贞儿面色苍白,道:“太子昨夜从仁寿宫回去便得了风寒,又兼受了惊吓,如今也是病得厉害。我本想去传太医来医治,未想到太医院的太医全被皇上召去给皇长子治病了,太医院只有一个初入宫的八品御医。叫他来给太子看了病,他却只开些连翘解毒丸、牛黄上清散之类的药,别的再不敢开。李司乐,还请你千万向皇上说一说,开恩叫一个院判过来给太子诊治。”
李惜儿沉吟道:“万掌衣难道没有找过孙太后么?”
万贞儿垂首道:“我只怕太后知道了此事,越发要和皇上撕破脸皮,太子处在其间更是尴尬,就瞒着太后了。昨夜的事,只有我和太子两个人知晓,跟来的那两个太监,我已经借故全部灭口了。”
她淡淡说出“灭口”的话语来,语调平静得宛如小女子说起簪花斗草,李惜儿倒是惊了半晌,脱口道:“那能瞒得了多久?”
万贞儿目光迷离,摇头道:“谁知道呢?若是再教太后知道皇上竟然连太医都不留给太子,只怕这仇恨就更不易解了。”她苦笑了笑,道,“皇上要废太子,只怕这事再也挽回不了了。我只盼望皇上念着血缘亲情,能饶太子一命,哪怕是即刻就藩外地,我也心满意足了。”
李惜儿听她语意低回,心中也觉不好受,便道:“如此万掌衣在此稍等,我进去问一问。”
她回到后殿,只见朱见济仍旧趴在床上昏睡,杭妃坐在床边不住抹泪,四个太医两个在斟酌脉案,一个在查看伤口,另一个则背着手满地打转。
李惜儿踅进屋中,对那个踱步的太医招招手,将他唤过来,低声问道:“王院判,如今太子也重病在身,不知你老可否抽空去清宁宫瞧一瞧?”
王院判一听连连摇手道:“皇上下了令,皇长子清醒前,谁也不得离开半步,否则格杀勿论!我们做太医的,命都是皇上赏的,否则早就不知死了几百次了。”
李惜儿为难道:“太子也是皇家骨肉,又是大明储君……”
话未说完,王院判已面色大变,低声道:“姑娘别诓我了,这时节谁不知道皇上一门心思全在皇长子身上?什么大明储君,也要有人认他才是!”
李惜儿只听得心惊,知道这些宫中人物比她想象中要乖觉得多,只一眼两眼,便看清楚哪座佛能拜,哪根香能烧。她只怕再要强逼,事情更会弄大,只得悄悄退出来将万贞儿拉到隐蔽处,道:“太医院怕是不中用了,要不万掌衣从宫外悄悄找两个大夫来试试?”
万贞儿急得跺脚,道:“我不是信不过宫外大夫的医术,实在是此事太过敏感,若是有风声就此走漏出去,我和太子可都活不成了!”
李惜儿一时心乱如麻,咬着嘴唇凝思了许久,才道:“我有一个人选,人品绝对可靠,只是不知万掌衣敢不敢试。”
万贞儿陡然睁大眼睛,连声道:“李司乐快说,是谁?”
李惜儿道:“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的夫人,兵部尚书于少保的女儿,于琼英。她精通医术,更兼为人正直,应是可以信赖之人。”
万贞儿讶然道:“于司马的女儿?她父亲是皇上的宠臣,只怕她不肯为太子治病吧?”
“惟其她是于司马的女儿,才不会拒绝你。我知道你有办法出宫,我写一封信给你带给朱夫人,她看了应该会同意入宫。”
“你不去么?”万贞儿迟疑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只怕她不会信任我。”
李惜儿苦笑道:“我不想见她,你去便是。我写封信给她,她看了自会明白。”
万贞儿只得压下心底的疑问,点了点头。李惜儿带着她入了自己的房舍,打开妆奁,取出一张粉绿砑光的彩笺,拿过一支狼毫小楷写了寥寥数行,才叠好交给万贞儿道:“万掌衣自去吧,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才好。”
万贞儿点头道:“我理会得,多谢李司乐了。”
她拿了信,换了一身小火者的衣裳,从安乐堂边冷僻的北安门出了宫,匆匆便往船板胡同而去。此时正当清晨,朱骥已去锦衣卫衙门点卯,于琼英正带着两个丫鬟云鸿、云雁清扫房舍,却听门外有人叩门。云鸿放下扫帚出去一看,却见来的竟是一个年轻后生,容貌竟有几分熟悉。万贞儿乍见她也是一惊,低声道:“你……你不是吴太后身边的……”
云鸿迟疑道:“奴家以前是吴太后身边的掌制云鸿,你……你怎么认得我?”
万贞儿闪进屋内关上门,伸手扯掉帽子露出一头秀发,道:“我是孙太后宫里掌衣的万贞儿呀!是一位李惜儿姑娘让我来找你家夫人的,我有要事。”
云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于琼英迎出来,略略打量万贞儿两眼,才道:“姑娘说,是一位李惜儿姑娘请你来的?不知可有什么凭证?”
万贞儿又惊又喜,忙欲去取袖中的信笺,然而手指触到冷硬的纸张,她反倒一时冷静下来,便徐徐垂下手,问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朱夫人保证,决不能对第二人道,便是你的丈夫也不行。”
于琼英微笑道:“你要我保密,这也不难。只是我与我家丈夫自是一体,我为何要瞒着他?你放心,我们绝不是多嘴的人。”
万贞儿见她态度端庄,语气却自有一股倔强,心中不觉便多了一分信赖之意,当下便道:“如此,还请借一步细谈。”
当下二人入了内室,万贞儿将太子病重,无医诊治的事说了,又拿出李惜儿的书信。于琼英看了一眼那信,不禁笑道:“我以为她总要恨死我了,未想到她却还记着我。”她接过来细细读了读,便丢在火盆里烧尽了,才起身对万贞儿道:“万姑娘,太子的病,我不能保证一定治得好,但总会尽力。”
万贞儿见她毫不犹豫,反倒有些惊愕起来,道:“朱夫人,你可知此行凶险?我只是一介女官,若是出了事,不但保不得你,只怕还会连累到你的丈夫父亲。”
于琼英却笑道:“市井间都说皇上要废太子,我本来未敢轻信,如今看姑娘的神色,却是信了七八分。朝中大臣,想必暗中早已分出派别,分头下注,我父亲和丈夫只怕也已被卷入漩涡之中。此刻我若入宫为太子诊治,正显示出他们不偏不倚的中正态度,如何反倒会连累他们?”
万贞儿自问在宫中多时,早已透析人事,没想到这个贤淑温厚的官员内眷也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事之能。她本是性子刚毅果决之人,见于琼英已无异议,便也起身道:“如此,便请朱夫人随我入宫吧。”
起身出屋,云鸿、云雁恭送着二人离去,相视一眼,目中却齐齐闪过一丝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