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第六八章 家法(一)(1 / 1)
南宫为朱见济的到来,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然而朱见济却战战兢兢,食不下咽。朱祁镇哄着他说笑,却半分不再提“易储”之事。钱皇后素来敦厚贤淑,对朱见济也甚是客气,唯有周贵妃仍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见了他便恨不得扑上来厮打,朱祁镇只好先让她退下。
天色渐暗,南宫各处都点起了灯烛,空荡荡的殿阁中反而更显出一丝阴森幽暗。正当朱见济急得快要发疯之时,才听得宫外宦官尖声传禀道:“皇上驾到!”
朱见济大喜过望,转头看向身边的朱祁镇。朱祁镇却是漠然一笑,也不换见客衣裳,仍旧是著着一身月白半旧衣袍,领着朱见济走出殿外。门外甬道上,两行手持风灯的宫人鱼贯而列,身后是旌旗、卤簿和仪卫。朱祁钰一身黄袍大步入内,见朱见济果然在朱祁镇身边,似是略略吁了口气,道:“大哥,见济顽劣,给你添麻烦了。”
朱祁镇伸手摸摸朱见济的头,道:“这孩子聪明得很,和二弟当年一模一样。”
朱祁钰面色微变,道:“天色已晚,见济再在延安宫打扰,多有不便。小弟回去,定当好好训导于他,也让他知道些礼数。”
朱祁镇笑道:“二弟也别骂得太厉害了。以后左右是要做皇帝的人,也该给他留点颜面。”
朱祁钰皱了皱眉,目光沉潜,道:“大哥说什么,小弟听不明白。”
“你以为我住在南宫,便什么都不知道么?这皇宫之中,有哪一个地方是听不到流言蜚语的?”朱祁镇弯腰深深一揖,道:“皇上,若是你要易储,我也怪不得你。但请你千万善待见深,他也是你的亲侄儿,见济的亲堂弟。”
朱祁钰面色大变,一拂袖子,侧身不受他的礼数,道:“太上皇不要听信小人言谈,挑拨我们兄弟情谊。易储的事,绝不会有。”
“兄弟情谊?”朱祁镇哈哈大笑,道,“我们之间,还有这种东西么?”他忽然止住了笑声,望着朱祁钰道,“兴许二弟以为,留住我一条命,便是最大的兄弟情谊了吧?”
朱祁钰一时恼羞成怒,冷笑道:“若不是看在父皇面子上,我还真想杀了你,你信不信?”
“那好,是毒酒还是白绫,我随时恭候皇上的圣旨。”朱祁镇笑得春风满面,伸手一拍朱见济的背脊,道:“见济,回到你爹爹那里去吧,你皇伯马上便要死了,照拂不了你了。”
朱见济只被他这怪异的腔调吓住,一时痰迷了般呆呆不动。朱祁钰身后一个红衣女官忙快步上前抱他过来,朱见济一见那女官清丽的脸孔,陡然间回过神来,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叫道:“姑姑,你可来了!”
李惜儿听他连声音都变了,只得低声对朱祁钰道:“皇上,奴婢先送皇长子回去歇息吧。”
朱祁钰心下也是一片惨淡,只得点点头道:“坐朕的御辇,先送他回仁寿宫,汪皇后和杭妃都在那里等消息。”
李惜儿低声称是,忙抱着朱见济出来。门外宫女内侍见是皇长子,忙都跪了一地。李惜儿道:“皇上口谕,坐朕的御辇,送皇长子回仁寿宫。”说着便将朱见济抱入暖轿中。朱见济却是浑身一个激灵,只抱住李惜儿的脖子道:“姑姑,我怕,我不要一个人坐轿子!”
李惜儿只得柔声劝道:“殿下,这是御辇,奴家不能坐。”
朱见济却仍是大叫道:“什么御辇?我又不是皇帝,又不是太子,凭什么坐御辇……”
李惜儿生怕他喊出什么犯忌讳的话来,心中为难,只得看看身边的宫女宦官。兴安忙道:“事有从权,李司乐,你先安抚住皇长子吧。”
李惜儿只得狠狠心对住朱见济道:“好,姑姑抱着你坐轿子。”她搂住朱见济坐入御辇中,兴安忙命小火者起轿,赶紧往吴太后的寝宫仁寿宫过去。暖轿内一片昏暗,朱见济伏在李惜儿肩上兀自抽噎半晌,忽然抬头道:“姑姑,爹爹不会杀皇伯的,对不对?”
李惜儿一怔,随即柔声道:“不会的。皇上和太上皇是兄弟,弟弟怎么会杀哥哥?就好像殿下和太子,平日里在一起玩儿还来不及,怎么会喊打喊杀?”
朱见济昂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睛兀自挂着冷水,却侧着头问道:“可要是我做了太子,深弟一定会生气。就像原本是皇伯做着皇帝,爹爹却抢了他的位置。深弟若是生气,说不定就想杀了我。”
李惜儿大惊,连忙捂住他嘴,轻斥道:“这些话是哪里听来的?那都是胡言乱语,千万不可以相信,更不可以说出来!”
朱见济见她面容少见地郑重,一股委屈之意涌上心头,小小的眼眶内泪水便滴滴答答落下,抽泣道:“是皇伯告诉我的。皇伯还说这话天下人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他抱住李惜儿的脖子,道:“姑姑,我不要做太子,我不要深弟生气。我只有他一个兄弟,若是他要杀我,我该怎么办?”
李惜儿只觉心如刀绞,只得忍痛道:“殿下,这些不是小孩子该管的。谁做太子,是由皇上决定、由上天决定的,我们都没法改变。”
“爹爹是天子,那么就叫他去跟老天爷讲,还让深弟做太子,好么?”朱见济伸手抹抹眼泪,哭得如小花猫一般的脸孔上,反而有一种儿童才有的匀净。李惜儿只觉心中千万句太息,然而这如此复杂的事情,又该如何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讲明白?
她弯下腰将朱见济抱在自己腿上,道:“殿下,马上要到仁寿宫了。答应姑姑,见了太后、皇后,不可以说刚才的那些话。你这样说了,她们就会着急,你是乖孩子,不可以让大人为你担心,好么?”
朱见济撅着嘴点了点头,把头靠在李惜儿怀里,倦极而眠。御辇走到荒芜的宫道上,轿围四周仿佛都是隔膜的厚壁,将人与人的心灵远远地隔开。远处有被罚提铃的宫女独孤地喊着“天下太平”,仿佛在讥嘲这个表面太平如水,内里却无时无刻不汹涌起暗流的禁闭之城。
回到仁寿宫外,李惜儿将已经睡熟的朱见济抱下轿子,朱见济的乳母早已闻讯赶来,此时便想要伸手接过,李惜儿却摇摇头道:“我抱着他就好。”
宫中灯火辉煌,吴太后、汪皇后以下的女眷全都彻夜未眠等候,见李惜儿抱了朱见济进来,才都歇了一口气,各自又哭又笑。杭妃毕竟是母子连心,几步奔上前便抱过儿子,失声痛哭。朱见济懵懂醒来,见着母妃,母子又是一阵痛哭流涕。吴太后才柔声道:“贵妃先带着皇长子下去歇息吧。”
杭妃道声是,带着朱见济退下。汪皇后便起身将李惜儿拉到身边,焦急地道:“李司乐,皇上还没有回来么?”
李惜儿道:“皇上怕是还要和太上皇说两句话。”
“哦……”汪皇后一声叹惋,斟酌着问道,“他们……会不会……?”
李惜儿欠身道:“这样的事,奴家不敢猜测。按说太上皇能让皇长子平安回来,想来是还不至于有什么别的打算。”
吴太后却是长叹道:“今日弄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也是皇上不懂事。易储,易储,这该多伤天下人的心?虽说易的是哀家的孙儿,可奈何天下人心不服,见济这个新太子也坐不稳当啊。”
汪皇后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当初皇上能坐上龙椅,便是因为答应了孙太后,以见深为储君,以延续太上皇血嗣。若是如此,岂非市井间所说的‘过河拆桥’?”
她性子直爽,这话便说得有些讥嘲的意思,吴太后正想向她使眼色,便听得殿外一声冷笑道:“原来皇后竟然以为朕连市井小民都不如么?”
一殿女眷尽皆失色,便见朱祁钰带着兴安走近殿中,双目直逼汪皇后道:“难道皇后也不同意朕易储?是不是因为……见济不是你的孩子啊?”
汪皇后神色一僵,随即站起下殿对朱祁钰一福,坦然道:“皇上,人心所向,皆不欲皇上易储。东宫并无过失,贸然废立,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释?”
“朕废立太子,难道还要向你们解释么?”朱祁钰喝道,“信不信朕连你一起废了?”
汪皇后深吸一口气,已跪下身去道:“皇上要废了妾身,妾身也无话可说。”
朱祁钰见她一副强硬之态,更是狂怒。吴太后早已忍无可忍,重重一拍椅背起身道:“皇帝,你几时变得如此偏激?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上来就要杀要废?皇后是一国之母,犯言直谏,才是贤明,你难道连这一点都容不下么?”
朱祁钰暴怒的面上,终于显出一丝绝望。他踉跄上前跪倒在吴太后脚下,哽咽道:“见济……我是真怕见济出事。若是他随便给见济吃点儿什么……我真是想起来都后怕……娘娘,孩儿一定要易储,孩儿决不能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吴太后泪如雨下,将朱祁钰揽在怀里,道:“钰儿,娘之前就说别做这个皇帝……那张椅子,哪有那么好坐的?当年汉王想坐,赵王想坐,不是一个个都身败名裂了?兄弟反目、父子相残,这个皇位是要把你们都逼上绝路啊!”
朱祁钰含泪抬起头,涩声道:“不,娘!孩儿既然已经做了皇帝,便只能咬牙做下去。只有易了储位,换了太子,这位置才真真正正是我的。要不然,孩儿做梦都不会安宁。”
“傻孩子!太上皇已经被你软禁了,他哪里还翻得出你的手掌心?”吴太后伸手擦去他面上的泪水,道,“听娘的话,给他留点体面,也给你父皇留点体面……”
这时忽听内殿侧门中一声“爹爹”,朱见济已几步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朱祁钰面前,仰头道:“爹爹,孩儿不要做太子,让深弟做吧。”
朱祁钰陡然拉下脸,喝道:“你怎么出来了?回去!”他站起身环顾殿中,喝道,“人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把皇长子带下去?”
朱见济膝行几步上前抱住父亲的腿,哭道:“爹爹别为孩儿担心,孩儿长大了做个藩王也是很好的。孩儿不喜欢做太子,更不喜欢做皇帝。皇伯说太子本来就是深弟的,孩儿更不能抢他的东西了……”
“你懂什么?”朱祁钰一把将他攥起,喝道,“我还不是为你好?你以为你不做太子,将来朱见深就能饶过你?你爹爹囚禁了他爹爹,你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懂?”
朱祁钰被他攥得生疼,却咬牙盯着朱祁钰道:“那么爹爹就把皇伯放出来!皇位本来就是皇伯的,爹爹抢了他的皇位不算,如今还要逼我也抢了深弟的太子,我才不干!”
满殿女眷都是惊得立起,朱祁钰陡然听到“抢了皇位”一句,只觉一颗心从内到外凉了个透,便好像满腔热情都贴上了寒冰,又好像自己的情意终于被人辜负得一干二净。他哈哈干笑了数声,伸手拍拍朱见济的头,道:“不错,去了一趟南宫,就长大了不少。只是这些话,你有什么权力说?见济,你莫要以为朕宠你,就不敢教训你!来人,请家法!”
“皇帝!”
“皇上!”
吴太后和汪皇后起身叫出口,杭妃早已跟出来,此时满脸是泪地跪在朱祁钰面前,连连叩头哭道:“皇上,是妾身教子无方,皇上要打就打妾身,千万不要打见济啊!”
一直沉默的李惜儿也跪下到朱见济身边,沉沉道:“皇上,皇长子年纪小不懂事,一时才糊涂了。等过两日想明白了,自然就会知道自己的错处。”她伸手一拍朱见济后腰,低声道:“还不快快认错!”
朱见济却是发了倔强脾气,一横心道:“父皇要打便打,孩儿绝不认错!无故废立太子,是为不吉,史书历历可见,孩儿不愿看到大明有那一日。”
朱祁钰见他涨红了小脸,神情又是倔强又是固执,心中更怒,不禁竖起颤抖的手指,朝他面门点了又点,道:“你好,果然出息了!”他一扭头,见兴安还站在门边,立刻厉声道:“还站着做什么?拿家法来!”
兴安颤声道:“皇上息怒……”
话未说完,朱祁钰已是喝道:“今日谁敢劝,一律打死!”
一声呼喝,在场之人俱都静了。兴安无奈,正要退下去拿家法,朱祁钰却突然别过头去,道:“兴安,你去一趟清宁宫,请太子过来观刑。”
众人都是失色,吴太后气得发抖,道:“皇上还嫌家丑不够外扬么?叫太子来做什么?”
朱祁钰冷冷道:“自然是要他明白,今日见济挨打,都是他爹爹挑唆的。朕打不了他爹爹,打不了他,难道还打不了自己的儿子么?”他一瞥眼,向兴安道:“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