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第六七章 心术（三）（1 / 1）

新年的正月里，皇帝便颁下一连串加衔：胡濙、王直突然升了少傅，王文、杨善也加了太子太保的荣衔。皇上对外只说是荣宠老臣之意，只是群臣哪里是吃素的？渐渐便有各种流言在市井间传播，只是抓不住什么实据，一时倒也未成气候。

正月底，一道边报的袭来，惊醒了所有还沉浸在年节气氛中的人们。有从蒙古逃回的汉人报称，瓦剌太师也先和大汗脱脱不花相互仇杀，大动干戈。原来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妃嫔，也先欲废掉脱脱不花本有的太子，立其姐之子为储君，脱脱不花自然不喜。双方一来二去，终于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脱脱不花不敌也先兵强马壮，连战连败，撇下一家老小独骑逃到兀良哈。也先又追到兀良哈，将脱脱不花手刃，占了他的妻妾财帛而去。

此报一道京师，不论文武百官都是大为振奋。于谦连连上疏，称应趁此瓦剌内讧之际主动出兵，扫平漠北，又自请率领新练的团营精兵至抵宣大，亲自率军出征。然而也不知是他哪一句话又触动了皇帝敏感的心，连番朱批，皆是“不必劳师动众”。这种言论，不唯兵部上下，便是文武大臣看了也都泄气，反正也先又没有把兵锋指向中国，皇上既然不肯出兵，其余人自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转眼忽忽已到三月，清明节这日朱见济下了学回来，先去各宫请了安，听闻父皇带着太子去奉先殿祭祀列祖列宗，一时回不了后宫，顿时大为兴奋，便带着四五个小宦官溜出去玩儿。只是宫城之内各处皆是一样的院舍房屋，御花园也不过些许花草，小皇子早逛得没了劲儿，只拉着小宦官问道：“你们可知哪里有好玩的地方？”

小宦官皱眉，其中一人试探着道：“要不去万岁山看看？”

朱见济不满道：“万岁山有什么好玩的？不是树就是草。”

另一个却道：“西苑太液池风景好，湖里还有鱼儿呐。”

朱见济却是小时候曾被水淹过，听闻江河湖海一类的地方便白了小脸，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谁要看那几条臭鱼？”

几个小宦官顿时苦了脸，只得连声道：“奴婢们都听哥儿吩咐。”朱见济却也不知该去哪里，只带着一帮人四处闲逛。出了东华门，忽见宫道右边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槐树，棵棵都有怀抱粗细，中间掩映着一处黑瓦殿阁。朱见济好奇问道：“这是哪里？”

小宦官们都比他年纪略长，已知道些其中关窍，哪敢告诉他实话，只含含糊糊地道：“不知道，兴许是什么废弃的冷宫。”

朱见济将信将疑，便转道从东上南门边的甬道，沿着那高墙的墙根走去。便见那高大的槐树从宫墙内伸出枝桠，将甬道遮得不透天光。小宦官们都害怕起来，只央求着朱见济回去。朱见济却没玩够，一双黑葡萄的眼睛只在那树梢上来回打转，忽然一亮，便指着树梢道：“你们看，那里有个鸟窝，里面定有鸟蛋。你们谁爬上去掏两个鸟蛋给本宫玩儿？”

小宦官们面面相觑，只是主子所令，不能不遵，值得相互架成人梯，让一个手长脚长的长随小魏子爬上去掏那鸟窝。只是多年老树，枝干早已布满青苔，湿滑难攀，小魏子正欲伸手够那鸟窝，冷不防脚下一滑，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已从树上直落而下，跌进了宫墙里。

朱见济又惊又气，道：“小魏子这个笨蛋，连鸟蛋都不会掏，真是枉了本宫对他的宠信。”他回头问诸小珰道：“你们谁去那院子里把小魏子带出来？”

小宦官们知道瞒不下去，其中一个年长的只得低声道：“哥儿，那院子奴婢们可进不去。那里便是南宫，里面住的可是太上皇啊！”

“太上皇？”朱见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原来皇伯是住在这里的。”说着也不顾小宦官们连声阻止，便当先绕到正门延安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外一溜儿侍卫果真守得严密。朱见济踏上一步，问门边一个侍卫道：“你可认识本宫？”

那侍卫见这男童不过七八岁大，也未加冠，一件红色锦绣四爪龙纹圆领袍，稍一猜测已明白他的身份，连忙单膝下跪道：“原来是皇长子殿下。”

朱见济端起皇子架势，冷冷道：“本宫有个伴当不慎跌入这南宫的院子里了，你把门打开，本宫进去领了他便出来。”

侍卫忙道：“皇上有令，任何人没有皇上和两宫太后的御书手札，不得进入南宫禁地，殿下还请恕罪。不知那位公公跌在哪里，小人进去领他出来便是。”

朱见济对此本来也无不可，只是他好奇心忽然起来，见此处守卫严密，更生了一探究竟之心，当下便道：“不行。那小魏子是本宫信任之人，若是跌坏了怎么办？本宫定要亲自进去看一看他的伤势。”他见那侍卫还要多言，已是板下脸道：“怎么，你不肯听本宫的话么？”

另一边的一个侍卫知道这小太岁是皇帝的爱子，定然是惹不得的，忙接口道：“殿下要进去也可，只是只能一个人进去，小人在旁跟着。”

朱见济不耐道：“你不许跟着，本宫一个人进去。开门！”

那侍卫怎敢和皇长子作对？又暗想他不过一个小孩子，谅也惹不出什么大风波，便将延安门打开一线。朱见济早已一溜烟钻了进去，他是头一回来这南宫，原本心中尚有几分新鲜，然而一看这宫中景致寻常、建筑陈旧，便又觉得有几分泄气。此时殿前空地上空无一人，朱见济便沿着墙根去寻小魏子。绕过一座殿阁，果然便见小魏子正趴在地上哼哼。

朱见济快步跑过去拉小魏子，小魏子却连声叫疼，哭道：“哥儿，只怕奴婢跌断了脚，以后都不能服侍你啦。”

朱见济甩开他骂道：“没用的奴才！”他转头四下一望，忽见不远处树下俏生生站着个六七岁的粉衣女童，便扬声叫道：“你是这宫里的宫人么，快过来帮本宫搭把手，把他扶出去。”

那女童一怔，忽然一扁小嘴，跺脚叫道：“我才不是宫人，我是公主！你是什么人，居然到我家里来了？”

朱见济大笑道：“小丫头说谎不害臊！你是哪门子的公主？我爹爹从没有你这个女儿！”

那女童小脸通红，气道：“我是重庆公主！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欺负我？我告诉爹爹去！”说罢愤愤一甩袖子，转身便跑了。朱见济听得“重庆公主”四字，倒反应过来，知道这是皇伯的女儿、自己的堂妹，心道：“这个妹妹可没有固安长得漂亮，脾气真坏。”

他伏下身托住小魏子的一只胳膊，道：“现下没人能扶你啦，你自己爬起来，我搀着你慢慢走。”小魏子苦着脸勉强站起来，单腿跳着蹦了十几步。朱见济忽听得身后一个温和略带鼻音的声音道：“是见济来了？”

朱见济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已站着一个身穿月白春衫的年轻人，约莫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容貌俊秀和雅，发上未带冠，只用一根紫檀木簪子束住，腰间亦只是一条素纹玉带。然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沉渊凝重之意。朱见济呆了呆，方才试探着道：“你是皇伯？”

朱祁镇笑道：“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你有八岁了么？”

朱见济略有些害怕，只低声道：“侄儿是正统十年生的，刚过了八岁生辰。”

“正统……正统……”朱祁镇低低叹道，“原来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这个年号。”他看看小魏子道：“他脚上受了伤，要上些药才好。”他转身叫了两个内侍扶着小魏子下去，才对朱见济道：“见济，陪皇伯进屋说说话可好？”

朱见济只觉皇伯说话的口吻虽然和气，却自有一股淡淡的冷意，心中一慌，忙低头道：“侄儿……侄儿要回去读书。”

朱祁镇却弯下腰看着他道：“你是怕皇伯么？皇伯以前抱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朱见济忙道：“侄儿不敢。”

“那就来吧。”朱祁镇牵起他的小手，领着他进了其中一间偏殿。朱见济只觉皇伯的手心微凉，握着怪不舒服的，却也不敢甩脱。二人入了屋子，朱见济便觉一股木炭湿气扑面而来，顿时连连咳嗽。朱祁镇一愣，才苦笑道：“南宫里的炭不好，你当然是用不惯的。也罢，我们在廊子下坐一会儿吧。”

他拉着朱见济在回廊的美人靠边坐下，便问道：“你爹爹好不好？”

朱见济点头道：“爹爹好，他很少生病的。”

朱祁镇不觉失笑，伸手抚摸朱见济的额发，道：“那深儿好不好？我是说……太子。”

朱见济又点点头道：“深弟也好，老娘娘很喜欢他。”

“都好，那就好。”朱祁镇一时恍然失神，望着朱见济，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忽听得回廊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尖声叫道：“是不是深儿来了？是不是深儿来了？”

朱见济回头一看，却见来的竟是一个身着柳绿宫装、姿容秀丽的少妇，顿时吓得跳下美人榻，略带惊疑地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已看见了朱见济，顿时认出并非太子，一颗心陡然落在了空处，不觉面色灰败，便要冲着朱见济冲过来哭叫道：“原来不是深儿！你还我深儿！奸贼，你还我深儿！”后面四五个宫人追上来，连忙将她拉住，哄着她许久离开。

朱祁镇眉宇间愁色淡淡，指着那女子对朱见济道：“她是周贵妃，深儿的生母，你小时候她也抱过你。”他似是不知该如何措辞，许久才道：“她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朱见济吓得不清，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若是皇伯想见深弟，侄儿去跟父皇说，叫他送深弟来南宫住便是了。”

朱祁镇摇头道：“他是太子，怎么能和我一样住在这里？”

朱见济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缩手缩脚，不敢妄动。朱祁镇却将他抱在腿上，问道：“要不要吃糖？皇伯这里有松子桂花糖。”

朱见济虽然想吃，却摇摇头道：“多谢皇伯，侄儿不爱吃糖。”

朱祁镇面上露出些微失望之色，笑叹道：“是么？你小的时候最爱吃甜食。乳娘用手指蘸一点蜜水，你都能吮上半日。”

朱见济低头道：“皇伯，侄儿要回去了，要不父皇不见了我会着急的。”

朱祁镇却淡淡地道：“今日清明，你爹爹去奉先殿了，哪有那么快回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南宫，不如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你爹爹若想你，自然便会来这里找你。”

朱见济面带张皇之色，望了朱祁镇一眼，颤声道：“皇伯想见我爹爹，侄儿……侄儿可以代为通传……”

朱祁镇望着他的小眉小眼，轻笑道：“怎么，害怕了？”他伸手抚摸朱见济的小脸，叹道：“我们大明朱氏子孙，怎么可以害怕？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执掌天下，还要像太/祖太宗一样亲自上阵杀敌。君临天下者，自当无所畏惧。”

朱见济虽然顽劣，“君临天下”四字却也是懂的，一时双眼圆睁，惊道：“皇伯，侄儿……侄儿怎么可能做皇帝？皇位是太子的……”

“怎么，原来别人闹得沸沸扬扬，你这个正主儿倒是最后知道的么？”朱祁镇悠悠道：“你爹爹要易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