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第六七章 心术(二)(1 / 1)
用过午饭,宫内便来了消息,传于谦议事。入了文华殿,却见朱祁钰穿着一件厚绒绣五爪金龙红色圆领袍便服,头戴暖帽,面上带笑,看得出心情颇好。行礼赐座后,朱祁钰才拿过他一早所上的团营奏疏,道:“于卿的奏疏朕细细瞧过了。京营之弊,已非一日两日,是到了该动动筋骨的时候。团营之制,其意甚好,只是却有两事不妥,要与于卿商议。”
于谦欠身道:“请皇上指教。”
朱祁钰便道:“祖宗设三大营,又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相颉颃,便是为了防止武人坐大。如你所议,则一营将士,自都督以下,便如臂使指,圆转如意,更无一点滞涩。若是这带兵的将领有了异心,又该如何控制?更无论边境运用此制,则都督与节度使何异?”
“团营都督,只专军政。此外武将之铨选,粮草的调配,监军之督查,皆由文臣掌控。武将不得干涉民政,并不至于如唐之节度使般臃肿难制。至于京营,亦由文臣提督,内臣监枪,共同制约武将。”
“如此一来,这提督京营的文臣,权势可就大了。如于卿所议,则团营总于兵部,而祖宗之制,兵部尚书却是连五军名籍都不得过问的,战时亦只能点将选兵出征。团营一改往昔之制,只怕朝中有人不服。”朱祁钰道。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是为北宋积弱之所由。我大明万不可蹈其覆辙。”于谦目光下垂,微微涩声道,“只是若皇上信不过臣,不愿意臣来掌团营,自然可以派别的人去。右副都御史罗通智勇双全,堪为大用,可为皇上执掌团营。”
朱祁钰似笑非笑地道:“于卿这是在向朕推荐罗通么?朕信任他,难道还能多过信任你?何况用了罗通,难道便人人皆服罗通么?京营总督本就是个棘手的职位,也许论能力,朝中不止一人能做,但要论到威信,舍你于司马其谁?这份奏疏朕准了,你好好去办。办得好,明年许你把五营加到十营。”
于谦本以为上次当面顶撞了朱祁钰,这回他必定要刁难一番,没想到他答应得倒是爽快,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感激,连忙起身颂道:“吾皇万岁!”
朱祁钰笑道:“不须多礼,朕不是偏激狭隘之人,团营之事利国利军,朕怎么会不允?”
于谦听了越发觉得振奋,喜道:“皇上圣明。臣定当整顿京营,勤练兵马,以卫社稷。”
朱祁钰略带嘉许之意地点点头,又随手拿过另一本奏疏道:“萧鎡入阁,国子监祭酒出缺,高谷荐了翰林侍讲刘铉,朕觉得此人存心简静,行止端庄,可掌成均,于卿以为如何?”
“刘铉才学老成,人品清方,自是堪范生徒。”于谦方才得了皇帝赞赏,心中激动不胜,明白皇帝终究还是信任自己的。此时听见皇上向自己咨询用人方略,便不假思索地道,“只是此人毕竟历练尚欠,做事又谨慎有余,明敏不足。臣也有一个人选想推荐给皇上,皇上不妨多方采访。”
朱祁钰本于团营之事上甚喜他的敢于任事,然而此时却听他话中自有一股睥睨余子的傲岸之意,“舍我其谁”的凌厉跃然脸上,心中顿时不喜起来。只是他也不急着变脸,便淡淡点头问道:“不知是哪一位能入于司马的青眼?”
于谦道:“翰林侍讲徐珵。”
朱祁钰一听便皱起眉,冷言道:“可是那个倡议南迁的徐珵?这人心性败坏,怎么能去国子监?朕的学子若是被他教坏了可怎生得了?”
于谦正欲向他分说徐珵家世,却听朱祁钰已懒懒道:“于卿推荐徐珵,想必是觉得此人才华可用。也是,朝野都说于卿眼界高,便是朕看中的人物,也不一定能入你的法眼,是么?”
这话明是猜忌,却以玩笑之语出之。于谦陡然间惊起一股冷汗,这才意识到虽然皇帝在大事上对他言听计从,然而原本的戒心却并未解除。他知道此时所荐之人是谁已不重要,徐珵究竟人品如何,只怕皇上也并不关心,只不过是借着他荐人之事来趁机敲打他一下,让他知道,是恩是威,全出于上。他立时惶遽地跪下叩头,道:“臣荐人不当,臣知罪。”
朱祁钰见他跪于自己足下,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不论多少人称赞这个人的坚毅、勇敢,他最终还是臣服于自己,为自己一时的喜怒而战战兢兢。他也不急着让于谦起来,只望着他头顶淡淡道:“刘铉虽是高谷荐的,却也是朕看得上的人物。朕已经定了要用他为国子监祭酒,于卿的话却是说得晚了。下回哪个位置出了缺,朕一定提前通知于卿,让于卿来定,可好?”
于谦只惊得汗湿重衣,跪伏于地连连顿首道:“臣失言有罪,罪该万死!”
朱祁钰见他磕头如捣蒜,心中可算出了几天来的一口恶气,便抬抬手道:“平身吧。”
于谦定了定神,这才扶着地砖慢慢站起,也不敢再坐,便立在丹墀之下听朱祁钰吩咐。朱祁钰见他面上带了少见的驯顺之意,便忍不住带了几分夸耀的口吻道:“易储之事,你不愿意做,自会有人来帮朕。于卿可知道,朕打算给陈循也加一个少保的荣衔?”
于谦双眉一动,眼神微乱,良久才平静下来,道:“原来皇上找了陈循。”
“朕有时候想,你若是能多和陈循学学多好?他办事如此爽快,朕想不喜欢他都难。”朱祁钰起身随意踱了两步,笑道:“于卿,朕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于谦低声道:“皇上所言,臣无有不允,又怎敢与皇上做交易?”
“无有不允,这话倒也说得早了。”朱祁钰走到他身边,悠悠道:“只要你答应绝不以任何言行抵制朕易储,那么朕便由得你施展抱负,绝不再牵制你,可好?”
这实在是一个绝大的诱惑!于谦不是道学先生,为官多年,当然早已明白皇帝的支持和足够的权力,对推行施政的重要性。自从太上皇归来后,皇帝对他便不复往日全心全意的信任,做起事来更是处处掣肘。如今朱祁钰居然开出这样的条件,竟是牢牢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朱祁钰见他不说话,明白他已是有了一丝心动,不禁沾沾自喜道:“怎么样,朕这个交易还不错吧?”
“皇上的意思是,要臣沉默?”于谦许久才哑声问道,“不用出头支持,但亦不能反对,一言不发,依违苟且,和光同尘,随波逐流?”他忽然挺直脊背,道,“皇上若只要臣沉默,不若在易储之前放臣致仕回乡。臣身不在京,自然不能多嘴,皇上也可放心行事。否则纵然易储之论不是出自于臣之口,而臣亦是难辞其咎。皇上既然体谅臣爱惜羽毛的私心,便也请保全臣的一点晚节吧。”
朱祁钰只觉这一字字一句句,冰冷无情至斯,那胸中本有的一点雀跃之情竟被无情掐灭。他心中一点无明业火陡然爆发,回过头来便连珠介喝道:“于谦,你想要置身事外?没那么容易!朕要你亲眼看着,朕是怎么废掉朱祁镇的儿子,又是怎么立了皇长子!你不愿意阿附朕,朕却非要逼得你低头不可!”
也不知道于谦的话触动了他哪一根敏感的神经,他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深吸一口气,道:“你要谏,朕由得你谏!你要骂,朕也由得你骂!只是但凡是你的奏疏到了朕这里,朕一概不批不发不票不驳——朕要让天下人、让后世的史家都以为,在这样的大事上,大明的少保兵部尚书竟然一言不发,依违苟且,和光同尘,随波逐流!你不是要清名么?你不是要晚节么?朕便是不留给你!朕若是受尽世人唾骂,也要拉你陪着!”
年轻的帝王仿佛疯癫了一般,涨红着脸咄咄吐出这一串诛心之论,堂下的红袍臣子却只是静默。唯有那袖口露出的雪白中单微微颤抖,仿佛秋莲落尽,残梗逆风。他缓缓跪拜下去,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纵然是粉身碎骨,臣也只能慨然受之。唯有皇上若以为如此便可以逼得臣就范,却是错了。”
朱祁钰只觉心头血肉,好似被人生生挖去一块,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剖白。他干笑两声,摆摆手道:“原来朕富有四海,却连一个臣子也摆布不了。于卿,你赢啦,不过朕也不会输。时日还早,你慢慢看着便是。”
于谦微微张口,似欲出言,然而话到口边又慢慢咽了回去。他欠身行礼告退,走到文华殿外,却见陈循正历阶而上。二人觌面对视一眼,陈循便略略点头致意,然而眉眼间却也并无多少惭愧之意。
于谦停下脚步,问道:“听闻老先生已经许了皇上易储之议?”
陈循凛然道:“主忧臣辱,臣子本该为主上分忧。”
于谦拱拱手道:“老先生果然是敢作敢当。”
陈循却只是淡然一笑,道:“于司马自是看不上陈某这等阿上行径的,然而当前皇上、太上皇、东宫三足鼎立,乃是前所未有的局面。此中敏感,一触即发,于我大明绝非福兆。若是等到将来东宫懂事,得知自己生父曾为帝王,后又被皇上软禁,则他于人伦、宗戚之间,又该如何自处?不如及早废其储位,远之藩国。将来纵然其心有不服,也翻不起风浪了。这即是保全东宫父子,也是保全大明好不容易才赢得的承平局面。”
于谦见他侃侃而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才,只得拱拱手径自离去。陈循回头看看他,也不理睬,便命人通报入了文华殿。
朱祁钰怒气犹未歇,见陈循进来,脱口便道:“这朝野上下,只有你明白朕的苦衷!”
“皇上此言,臣愧不敢当。”陈循至此,也当真生出一点愧悔来。朱祁钰却是揉揉眉心,问道:“内阁里面怎么样了?”
陈循道:“阁中六人,臣已一一遍询。除臣之外,江渊和王一宁都愿听皇上吩咐。高谷和商辂心中虽有不满,但也未多言,唯有萧鎡说了两句不逊之语。”
朱祁钰这才抬起头,好奇问道:“萧鎡说什么了?”
陈循苦笑道:“文人好掉书袋,他说‘无易树子,霸者所禁,况□□乎’?”
“无易树子”是《孟子》里的话,便是告诫国君不要随便变易已经立定的储君。朱祁钰听了便冷笑道:“老先生回去告诉他,内阁不是国子监,容不得他引经据典。”
陈循只得称是,又道:“皇上若要易储,还有两个人不得不说服。外朝文官之首乃是胡濙和王直,皇上必然要争取一个。此外,左都御史王文掌着台谏清议,亦是不能缺的。”
朱祁钰沉吟道:“胡濙老弱疲软,比王直易于对付。王文么……明年三月,镇守陕西左都御史陈镒便要回京,按例该由王文代他去陕西赴任。”
陈循忙道:“这是个好机会。此人目光不远,只消皇上许他不用外任,他自然便会言听计从了。”
朱祁钰点头道:“胡濙和王直这里,朕来跟他们说。王文处,王诚不是也和他要好么。王一宁的事他办得妥当,这一回仍旧叫他去。”
二人商量了许久,才将其中细故一一定下。第二日颁下敕书,陈循、高谷都进了少保,此日距离景泰二年的除夕,恰好还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