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第六六章 夤缘(二)(1 / 1)
景泰二年的冬天悄然而至,京城几乎平静得觉不出时光的流动。于冕荫了府军卫副千户的虚衔,纪广任了宣府总兵,杨杰嗣了昌平侯,罗通也回京和于谦同掌京营操练,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入了腊月,朝廷便忙着各种祭祀、钱粮数目的核算,只准备着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封印,是以各处衙门都没什么心思认真办公了。
这日礼部右侍郎王一宁照例请司礼监秉笔王诚来家中喝茶听戏,这唱戏的班子原是王家自养的,演的不是京师常见的杂剧,却是一本生旦合唱的传奇《琵琶记》,相传是国初大才子高明所作,江浙一带时有演出,北边却还是少见。
这《琵琶记》绵绵四十二齣,说的乃是赵五娘寻夫的故事。二人都好音声,王诚尤通曲律,一时听得台上扮演赵五娘的旦角儿将一支《孝顺歌》唱得一唱三叹,不觉赞道:“好嗓音,好情致。”说着以手击案,敲打节拍,口中道:“都说《西厢》是戏中盛绝之作,今日听这《琵琶记》,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王一宁知道今儿这宝献对了主儿,便伸手一指台上的戏班子道:“这戏本子长,一个晚上是唱不完的。听说在江浙一带,哪家富商请了戏班子来唱全本,那便是轰动半个城的事,必得接连唱上四五夜才算完。王公公若是喜欢,不如就把这个班子全送了你,如何?”
王诚心中大喜,却又得拿着矜持劲儿,只是笑着颔了颔首。二人正说着话,里头的侍女便出来禀道:“酒饭好了,是在花厅里用,还是拿到这里来?”
王一宁便转头询问王诚,王诚却伸手一指台上演赵五娘的旦角道:“她叫什么名字,让她下来陪着喝一杯。”
王一宁忙伸手招呼戏班子停下,叫那旦角过来,道:“王公公要提携你,见个礼吧?”
那旦角眉目含羞,水袖委地,柔声道:“奴家音娘,见过王公公。”
王诚伸手勾住她的细腰,便将她抱在怀中,长长的戏服下,正露出一双又尖又翘的小脚,裹在红色绣花鞋里,撩得人心头发痒。王诚伸手便往她脚背上一捏,叹道:“好漂亮的一双鞋儿,若是再小一分,便可以拿来当酒盏了。”
音娘敛袖掩眉,仿佛羞不自胜。王一宁却是嘻嘻笑道:“杨铁崖妓鞋行酒,可是一时风雅之事,公公也有心效仿么?”
王诚大笑,当即二人便在这戏台边上摆开酒馔。音娘下去洗了油彩,换了一件桃红间缃黄的袄裙,更添几分艳丽。酒过三巡,王诚已有了几分醉意,便拉着王一宁的手道:“这些日子以来,王先生可是待我不薄。想咱家一介刑余之人,虽然自问学识不亚于外朝那些官儿,可又有谁把我们当个人看?也亏了王先生还记得咱家这个学生。”
王一宁一凛,知道王诚定有什么话要讲,不觉竖起耳朵倾听。却见王诚搂着音娘喝了一口酒,才道:“咱家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总还要还报给王先生。如今便有一桩绝大的富贵,却不知王先生敢不敢做。”
王一宁面容一紧,忙道:“愿安承教。”
王诚伸手在音娘屁股上一拍,低声道:“去房里等我。”音娘柔顺退下,王诚才道:“如今内阁里是四个人,陈循、高谷、商辂、江渊,皇上有意再添两人。如今已经物色好了一个,是国子监祭酒萧鎡,这还有一个位子,却不知该给谁好。”
王一宁听是阁臣有缺,一颗心却忽然冷了下去,遂自嘲道:“王公公不要说笑,在下的资历,哪里入得了阁?上回不过是想谋一个吏部左侍郎,都被皇上驳了回来,若是再想要别的,岂不是自取其辱?”
王诚摇手道:“王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便是咱家要说与你知的一桩大富贵。”他放下酒盏,凑近王一宁耳边道:“皇上要易储啦!”
王一宁大惊,一回手便带翻了桌上的一个青花酒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王一宁浑然不觉,只颤声道:“易储?易什么储?”
王诚见他吓成这样,便暗暗笑他没种,口中却淡淡地道:“那当然是用皇长子换掉皇太子了。太子见深是太上皇的儿子,鸠占鹊巢已有三年,如今皇上坐稳了江山,自然是想让自家人传嗣国祚的。”
王一宁不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陡然听到这样的深宫秘辛,只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王诚又道:“皇上有意易储,已不是一两日了,只是苦于外朝中无人肯替他张目。之前也曾找过兵部的那一位,只是他爱惜名节,不肯做这事,皇上对他很是不满,所以打算另找人来做。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就是内阁的诸位老先生。”他停了停话语,见王一宁面色惨淡一片,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冷笑道:“王先生若是害怕,不做便是了,也没有人逼你。”
说罢他便要抽身离去,王一宁却一抬手,忙拉住了他的袖子,道:“这……这若是我答应了,皇上究竟要我做什么?莫不是要头一个上疏建议易储?那种事我可做不来,否则我下半辈子可就全毁了。”
王诚诡秘笑道:“何至于呢?皇上爱惜老臣,是断不会让你做这种事的。皇上不过是想找人探探朝臣的口风,瞧瞧能不能说动更多的助力。王先生不是和内阁的江先生要好么?这事儿不妨去问问他,他一准儿知道怎么做。”
王一宁沉吟未决,王诚却摇摇晃晃站起身,道:“咱家可要去风流快活了,王先生可要一同来折这一朵娇花么?”
王一宁只觉冷汗顿出,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
王诚笑着拱拱手,转身离去,只余王一宁一人,又急又怕地坐在戏台前,却又有一股难以言表的跃跃欲试。台上正演着一出《李逵负荆》的小戏,演李逵的戏子插科打诨,一旁侍奉的仆人都忍不住嬉笑起来,唯有王一宁愁眉苦脸,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日一早,果然有特旨进了王一宁为礼部左侍郎。王一宁知道这便是在为他入阁铺路了,心中便也有几分清醒过来,知道王诚这一番话定然没有白听的道理。他思来想去,当天便在丰泰楼请了一席酒,请江渊散衙一聚。
下午申时未到,王一宁便早早来到雅间等候,又写条子请了一班歌妓隔帘弹唱。天色渐暗,凉菜已经上全,才听得门外有说笑声响起。王一宁细细一听,觉出来的不止一人,顿时暗暗叫苦,连忙盘算着今日这话要怎么说才好。正思虑间,却见店伙已打开门,扬声唱道:“白梅阁客二位到!”
王一宁连忙起身相迎,只见当先进来的便是江渊,他一身乳白直身,外罩鸽子灰半臂,颇显丰神俊朗。身后那一人,却是略觉生疏,个子不高,容貌平平,穿着一件青色绣墨竹文道袍,手握折扇,面上含笑,对着王一宁便是一揖,道:“学生见过王公。”
江渊忙道:“一宁兄,这一位是翰林院侍讲徐元玉先生。”
“徐元玉”三字出口,王一宁却便觉耳边“轰”地一声,顿时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他在正统末年便出为外官。今年年中才回的京师,因此京中的人名掌故都不大熟悉,然而徐珵徐元玉这个名字,他却是晓得的。太上皇被俘后,便是他头一个跳出来倡议南迁,犯了众怒,因此至今不得升迁。
王一宁与徐珵从无来往,亦不过是随波逐流地听人说他“胆小如鼠、怯懦不堪”之类的话语,今日见到真人,那一刹那的尴尬自是挥之不去。徐珵却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异样眼光,只是笑吟吟收了扇子,拱手道:“学生不请自来,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王一宁忙道:“哪里哪里,徐兄请坐。定翁也坐。”说罢连连向江渊抛眼色询问,江渊却只是冲他笃定一笑。王一宁这才稍觉心安,当下三人入席,江渊便向王一宁道:“一宁兄,这位徐先生是朝中的智囊人物,你有什么烦恼之事,不妨直言相告。”
王一宁听他这么说,却仍是有几分迟疑,只是支吾道:“今日出来,只谈风月。来来,喝酒。”说着便扬声命令帘子后面的一班歌妓道:“拣几支风雅些的曲子来弹。”
歌妓们得令,当下轻执檀板,吹笛抹箫,一曲轻盈曼妙的《采莲曲》便流淌而出。江渊听得惬意,便轻轻敲着桌面,问徐珵道:“元玉是行家,不如给她们指点指点?”
徐珵笑着拱手道:“行家二字,怎么敢当?曲是好曲,只可惜有些匠气。不过风月行中能有此种水平,亦是不错了。”他侧过身子对帘内的歌妓道:“如今这曲子入的是小石调,旖旎妩媚,那是不错的。只是采莲的多是十三四岁、不知人事的小女儿,又不是风韵天成的名姬校书,再用小石调不免落了下成。你们用仙吕宫犯道宫,则清新绵邈中带着幽远飘逸,才合滋味。”
那帘后一个吹箫的歌妓却急道:“你说得有道理,只是仙吕宫入夷则,道宫入仲吕,怎么能互犯?便是能犯,箫曲里也吹不出来。”
“那便是你不会吹奏了,拿箫我来。”徐珵起身从她手中接过箫,略试了试音色,才对江渊与王一宁道:“献丑了。”说罢轻合宫商,已将这一曲《采莲曲》悠悠吹来,一时水波荡漾,满目都是江南采莲女子淡雅娇羞之态。江渊倒也罢了,王一宁精于操琴,一听便知高下,心中对徐珵顿生好感,不觉赞道:“好曲,好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