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第六五章 东宫(三)(1 / 1)
清宁宫外,却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诚上前道:“万岁,于谦递牌子求见。”
朱祁钰正一肚子恼火,随口便喝道:“怎么,他也来劝朕要朝贺太上皇万寿节么?不见!”
王诚急忙道:“于司马说,有极要紧的大事,只能叫万岁知道。”
朱祁钰这才渐渐回过神来,想了想才道:“天冷了,让他去文华殿候驾。”言毕才上了暖轿,一路出去。到得文华殿外,便见一身绯色圆领袍、头戴乌纱的于谦已站在阶下,见皇帝来,正欲跪下行礼,冷不防朱祁钰却一撩胳膊道:“不用跪了,进来说话。”
二人入殿,于谦方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道:“今日凌晨,通政司突然接到一封湖广巡抚李实的加急奏疏,岷府广通王徽煠、阳宗王徽焟勾结当地苗蛮,欲图作乱,并谋发兵攻打武冈州。事为镇南王徽煣所发,湖广总督军务右都御史王来、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已联手将叛军击败。”
朱祁钰一时恍惚,听闻他不是为太上皇万寿节的事而来,竟然生出一丝失望。及至听到后面,才猛然醒悟过来,忙要过奏疏自己一目十行看了,才重重一拍桌子,骂道:“真是丧心病狂,区区两个偏远藩王的庶子,居然想学太宗,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于谦正色道:“臣原本也以为这只是二王受手下人蛊惑,为谋货利起兵造乱。然而从湖广寄来的反叛檄文上,却有……却有臣子所不忍言之事。”他压低下脸,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的绸卷。兴安接过呈给朱祁钰,朱祁钰却伸手压下了,只问于谦道:“你看过了?上面写的什么?”
于谦道:“皇上自己一看便知。”
朱祁钰微怒道:“朕要听你说!”
于谦无奈,只得沉声道:“广通王在伪敕中言,皇上……皇上得位不正,囚禁太上,冷落东宫。他假称握有孙太后敕书,要学太宗文皇帝靖难,改元玄武,自立为帝。①”
朱祁钰只觉自己的耳边似被人用铜锣打鼓震得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懂。他用手撑住桌案,徐徐站起,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敕书”。那是一卷织成明黄色的丝质卷轴,上面用龙眼大的馆阁体端端正正地写着三四十个大字,写得是什么,却总也看不清楚。
年轻的皇帝如老人一般,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那一双深褐色的瞳仁突然定住,好似陡然从字里行间发现了一个世界。他的身子慢慢僵硬,五官凑到一块儿,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嚎叫:“抓……抓住他们!”
于谦目光稳定,上前一步道:“皇上,广通王、阳宗王已被李实擒获。只是事出有因,李实不敢擅自审理,请求将二王及相关人犯押解进京。”
朱祁钰死死攥住那黄绸伪敕的一角,嘶声道:“抓……抓他们来京,朕要亲自审理!朕……朕要灭他岷府满门!”
“皇上,不可!”于谦深深一揖,道:“事已至此,皇上万不可再将事情闹大。最好的办法,就是言二王受家将煽动,妄言天命,悍然起兵。若是皇上亲审,免不得百官麇集,到时候二王当堂说出什么话来,就难以收拾了。何况,岷王府所在的武冈州,正是原先王骥平湖广苗蛮时的驻节之地,二王麾下,也有不少人与王骥有旧。看二王伪敕中所及之事,涉及隐秘,绝不会是远居偏鄙的寻常郡王所能措意的,若非有人挑拨,事情何至于此?”
朱祁钰倏然抬头,目光灼灼,喝道:“你说这是王骥挑拨的?”
于谦摇头道:“臣远在万里之外,哪能猜测二王造反所为何事?王骥也已离开湖广近一年,是否有此能力煽动藩王造乱,也在两可之间。只是伪敕明载此等言论,皇上……便真的无动于衷么?”
“无动于衷?你要朕如何动于衷?”朱祁钰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已如连珠箭般喝道,“你是要朕将太上皇待如上宾?还是要干脆还政太上皇?或是传位太子,朕依旧去做藩王?你说的这些,朕一句也不要听!朕只是想不通,我……我为大明做了这许多事,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是将我看作一个窃位的叛逆?难道打退也先、迎回上皇不是功业?难道这些功业,真得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伦序礼法?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刹那,于谦只觉得面前的年轻帝王冷酷猜忌的面具之下,仍然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他突然就释然于皇帝之前的所作所为了。他缓缓抬起头,温和地注视着朱祁钰,道:“皇上,嫡庶之分,长幼之序,这是上天注定,不能更改的。与其在这些事上费心劳力,空舍了一腔愤恨,倒不如安安定定做些实事。景泰朝如今才过了两年,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年,皇上终能用一辈子去证明,自己是一个明君。”
“一辈子?那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朱祁钰倦然落座,双目一片空蒙,低声道:“可是现在,现在又该怎么办?”
于谦听得他这柔肠百结的一问,却只能硬起心肠,道:“还请皇上速速令太子出阁读书,设东宫官署。封皇长子为亲王,开府别居,一旦行了冠礼,便立刻选妃之国。如此,则天下吏民,再无疑意。”
朱祁钰猛然睁大了眼睛,那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似乎要从眶子里跳出来,逼到于谦的面前去问一问,问一问他为何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语来。他一步一步走到这臣子的跟前,微微仰起头,问道:“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要气死朕?你若要气死朕,当初又何必立了我,让我做个安稳藩王默默老死,不是更好?如此,我也不必满心怨恨,你也不必两头受气,我们便都解脱了!”
他突然伸出纤长瘦削的手指,上指穹顶,一字一顿地道:“这个皇宫,就是我身上的枷锁,它不但束缚住了我,还要束缚住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朱祁钰的世世代代!”他突然魔怔了一般,道:“朕想过了,只有易储这一条路,能救我们父子,只求你能帮我!”
于谦面上闪过一刹那的苦涩,随即急转为惶恐,连连后退几步,俯身跪下叩头道:“皇上如何能用‘求’这样的字眼?”
“朕若没做这个皇帝,只怕还没有你这个兵部尚书来得尊贵,如何不能求你?何况朕要做的事,只有你点头了,才能做得成。”朱祁钰苦笑,上前欲搀扶起于谦,于谦却沉沉压下了身子不肯起来。面前,是严丝合缝的清水地砖,磨得如镜面一般锃亮,隐隐绰绰映射出站着的人的面庞,只是却不是那个带着乌纱翼善冠、穿着明黄团龙袍的皇帝,却是一年前一身素服,夜访兵部的少年。他迟疑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背脊,道:“这样的话,皇上当年便问过臣了,臣当年也回答过皇上,如今,臣还是那句话。储位,不能易。”
“可是朕若不易储,便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皇帝!”朱祁钰凉凉一笑,道,“索性朕拼得被后世唾骂,狠狠心易了这储位,也永远绝了那些宵小的非分之念。”他微微俯下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于谦,道:“于卿,你是再也无法回到那些人之中去了,原先视你为同道中人、清流典范,如今都将你看作是扰乱纲常、攀附新帝的权臣。于卿,你太孤独了,你到朕这边来吧。”
他这话中似乎有绝大魔力,温柔中又带着一丝/诱惑,于谦略一怔忡,许久才自嘲地一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臣自拥立皇上的那一日起,便知道会有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皇上所谓之孤独,于臣来说,不过是命中注定。古人云‘君子不党’,又云‘慎独’。臣不会党于同僚,更不会……党于帝王。若是如此,则于谦,亦不是于谦矣。”
朱祁钰怔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格格的冷笑,伸出手指在于谦面上点了点,道:“你不愿意帮朕,有的是人愿意来帮朕。就算没人帮朕,朕一个人照样也可以易储!”他转过身去,漠然道:“就当朕从没有跟你说过这些话,你走吧。”
于谦僵立半晌,终于默默躬身退下,一时偌大的文华殿中,仿佛只剩下朱祁钰一人。靠墙的滴漏丁丁落下,漫长得好似将整个大海的水都倾尽了这小小的铜壶之中。却听得屏后莲步沙沙,一个柔曼的声音笑道:“皇上真是生气了呢。”
朱祁钰回头一看,却见李惜儿缓缓行出,盈盈下拜道:“仁寿宫司乐李氏见过皇上。”
朱祁钰只觉那绷紧的弦顿时一松,已是露出几分笑容,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李惜儿浅浅一笑,道:“这一年来,皇上生气的时候,可是越来越多了。莫非皇上真到了非易储不可的时候了?”
朱祁钰抬头瞥了一眼她,方才笑道:“怎么,你也要学了一副忠臣腔调来教训朕?”
李惜儿摇头道:“皇上知道,奴家对这些都没兴趣,只是奴家却想求皇上一件事。”
朱祁钰随手一抬,道:“讲。”
李惜儿小步上前跪下,道:“于司马是我二哥的岳父,奴家于他,总觉得有几分香火之情。奴家想为他求个恩典,易储之事,还请不要将他牵涉在内。”
朱祁钰眉毛一扬,上前伸手抬起李惜儿的下颔,道:“惜儿,你还是忘不了朱骥?”
李惜儿别过头,道:“奴家又不是皇上的女人,想着谁不行?”
“惜儿!”朱祁钰缓缓收回手去,淡淡道,“于司马是大明忠臣,这样的大事,朕怎么敢绕过他独自行事?这件事,你管得太宽了。”
李惜儿垂眉,又俯身叩了个头,才直起背脊道:“那么奴家就请皇上以后不要再逼于司马表态。皇上要找会阿附易储的大臣,陈循、江渊、王文,还不容易?这些人加在一起,力量未必会比于司马小。”
朱祁钰望望她倔强的小脸,却是哈哈一笑,道:“朕也不是非要于司马表态不可。只是啊……你不懂得朕的心……”他上前搂住李惜儿的腰肢,却伏下头在她耳珠上轻轻一吻,道:“一个君主事事要看臣子脸色,就好像男人却被女人所制,这对男人来说是莫大耻辱,对君主来说更是。朕只是要磨磨他的傲气,也要让他知道,什么清白、什么节操,全是朕给他的。朕若不给,他便什么都不是。”
“就像皇上现在对奴家这样?”李惜儿腰肢一扭,却如鱼儿一般滑出了朱祁钰的怀中,笑道:“就好比我李惜儿若想要个贞节牌坊,就得皇上来赐。若是皇上不给,我便只是个出身乐籍的婊/子,对么?”
朱祁钰面上一僵,微怒道:“惜儿这是什么话,说得这般难听。”
李惜儿却冷笑起来,道:“奴家若说,我压根不稀罕这贞节牌坊呢?于司马有一句话说得好,若他是为了这别人赏赐的权势荣耀活着,那他便也不是于谦了。李惜儿不敏,不敢效仿贤人,这份心却是感同身受。”
她面色凛然,侧身一福,缓步退出文华殿。朱祁钰见那一抹水红飘然而没,这才觉出一丝爽然若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