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第六五章 东宫（二）（1 / 1）
正说着话，却听得外面宦官传道：“哥儿们下学了。”话音未落，便见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孩子如风一般冲进殿中，一把搂住朱祁钰的脖子，甜甜叫道：“爹爹，孩儿回来啦！”却是朱祁钰的长子朱见济。他身后还跟着个穿着绛色袄儿的男孩子，年纪略小一些，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天性内向，眉目间便有几分迟钝，挨挨拶拶地走近殿里，只对着朱祁钰拱手，叫了声“皇叔万安。”
朱祁钰却是伸手刮刮朱见济的鼻头，笑道：“小东西，连点礼数都不懂么？还不见两位太后、皇后和母妃？”
朱祁钰忙站正了身子，向几位宫眷一一问好，眼睛却是早已落到了站在孙太后身边的李东阳身上。他毕竟是天潢贵胄，也不懂得多少待人接物的礼数，小手一指李东阳便道：“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李东阳却也正在犯愁，他进宫前曾听父亲说过，大明如今的太子和自己一样是个小孩子，然而眼前却有两个男孩，一个管皇帝叫爹爹，一个管皇帝见叔叔。他虽然聪明，却毕竟不懂得这其中奥秘，见朱见济出言相询，只怕失了礼数，也不敢细思，忙上前拱手答道：“臣李东阳，参见……参见太子殿下！”
殿中刹那间便静了下来，朱祁钰面上的笑容微微冻结，孙太后面上陡然铁青一片，汪皇后和杭妃各暗暗揪了揪裙裾，唯有朱见济不明其中奥妙，忙摇手道：“我不是太子，你不要拜我！”他一指身后的朱见深道：“你看，他才是太子呢。”
李东阳大大的眼睛望望朱见济，又望望朱见深，满面奇怪，道：“你不是管皇上叫爹爹么？他……他却是管皇上叫叔叔……”
朱见济伸出手指刮了刮自己的脸，笑着跺脚道：“羞羞羞！我是皇上的儿子，却不是太子。见深是我大伯的儿子，可我大伯就不是皇上！”
他说得绕嘴，李东阳却更加糊涂了，咬了咬嘴唇，抬头看朱祁钰道：“皇上，书上不是说，皇上的儿子就是太子么？为什么这位……这位小哥哥不是太子？”
朱祁钰面上掠过一丝难掩的阴影，却伸手拉过李东阳问道：“知道什么是太子么？”
李东阳点头道：“皇上把自己的嫡长子封为太子，将来太子便接任皇位。然后，太子的太子再接任皇位，万世一系，后嗣永传。书上说，这是周人的‘亲亲之义’。”
这一下殿中气氛更加尴尬，一时也无人敢出言纠正。唯有原本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李惜儿看不得李东阳因此落罪，便忙低声向他道：“这是皇长子。我大明的太子是太上皇的儿子，小公子不可以乱叫乱问。”
李东阳甚是早慧，已隐约猜到这是宫中的忌讳，顿时觉出几分后怕来，连忙对着朱祁钰跪倒道：“皇上，是臣无状，臣惶恐！”
朱祁钰见他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显然是真的害怕了，便伸手将他拉起来，温言笑道：“没事，不过是叫错了人罢了，朕可没有那么小气。”他抬头对朱见济道：“这位小李公子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你是东道主，带着他去各处玩玩，可不许欺负他！”
朱见济甜甜笑道：“爹爹，我怎么会欺负他？”说罢上前一拉李东阳的手，道：“跟我走！”李东阳被他拉着跑了几步，却不忘一一给在座的贵人们行礼，最后念到太子时，朱见济却已是不耐烦了，连声催促道：“我宫里有好多好吃好玩的，我带你去吃金丝雪藕糖可好？”说着手上用劲儿，便拉着李东阳跑得远了。
孩子的嬉闹声远去了，然而清宁宫中那股晦涩的空气好似仍然无处不在。许久，孙太后才上前招呼朱见深过来，道：“深儿，今天学了什么？”
此时见深、见济二人都还未正式出阁念书，朱祁钰只让他跟着舒良、王诚这两个通书的宦官一块儿念些浅近文字。只听朱见深支吾片刻，才道：“娘娘，孩儿今日读了《千字文》，舒大伴教到‘嫡后嗣续，祭祀蒸尝。稽颡再拜，悚惧恐惶’四句。”
孙太后笑着点点头，道：“那么这四句是什么意思，深儿知道么？”
朱见深低下头去拨弄着手指，小声道：“就是说，宗庙里面嫡长子孙一代一代传续，四时祭祀要按时按礼，不能间断，行礼的时候要心怀对祖宗的敬畏之情。”
“不错不错。”孙太后将他搂在怀里，转头对朱祁钰道：“那外面的小神童懂得什么‘亲亲之义’，咱们的小神童却也明白‘嫡后嗣续’呢。”
朱祁钰却懒懒起身，道：“什么嫡不嫡的？见深和见济都不是嫡子，难道就差了么？”他伸手招呼朱见深到身边来，却见他身上的袄儿颜色已经略带黯淡，知道是穿过几次的旧衣裳，便笑道：“太后也是太节俭了，既是太子，怎么好穿旧的？朕记得大哥做太子时，那衣服都是穿过一次便不肯再穿的，也难怪他的侍长还要去南宫他爹娘那里为他讨新衣服穿。”
只一句话，孙太后面上立刻闪过一丝凛然，已是挺直了背脊，问道：“皇上说什么呢？”
朱祁钰凉薄一笑，道：“朕已三番五次下旨，严禁宫人和南宫私相传递物品，今日却叫朕亲眼撞见太子的侍长万氏从南宫里带出衣物来。南宫的侍卫要阻拦，那万氏还出手打了人，这可真是好生嚣张！”
孙太后心中暗惊，面上却只是皱了皱眉，道：“万氏是哀家宫里的宫人，此事哀家自会询问。何况南宫也是哀家的儿子，拿出几件衣服给太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话音未落，却见朱见深已起身直挺挺冲着朱祁钰跪下，颤声道：“皇叔，是侄儿……是侄儿的不是。皇叔千万不要责怪贞儿！是侄儿想爹娘了，央求贞儿混进去看看。皇叔要是不高兴，打侄儿一顿便是，千万……千万不要对贞儿发火啊！”
他说着说着，眼泪鼻涕便齐齐落了下来，却又怕失礼，抬起袖子便擦，倒弄得满脸如小花猫一般。朱祁钰见他瑟瑟缩缩，毫无一点太子的贵气，心中更是不喜，只一拂袖子道：“你愿意替那宫人顶罪，也由得你！去把《千字文》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朱见深吓得满脸是泪，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抽搐不止。汪皇后毕竟有母仪天下之责，此时便上前扶起朱见深道：“深儿，快别哭了，给你皇叔道个歉。”又抬头对朱祁钰道：“皇上，深儿毕竟是大明太子，年纪又小，你也该为他留两份颜面。”
朱见深战战兢兢地要上前道歉，朱祁钰却哪里耐心听，转身便踏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