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第六五章 东宫(一)(1 / 1)
入了冬,转眼便是十一月十一日太上皇的万寿节。这日上朝,礼部尚书胡濙又提出群臣赴延安门向太上皇行礼朝贺,依然被皇帝以一句“不须多礼”驳回。一时朝堂上下人人都觉不是滋味,一场早朝也没议几件事便不欢而散。
下了朝,原本还好好的天气忽然有些阴了,北风卷地,呼啸而至,御路边一群供洒扫的小火者正笼着扫帚追着满地的落叶跑。暖轿才走到会极门边,轿子里的朱祁钰忽然道:“往右边拐,去南宫看看。”
侍奉在旁的司礼监太监兴安疑心自己听错了,回问了一句道:“皇上是要去延安宫?”
朱祁钰掀起一角轿帘,道:“朕不进去,就在外头看看。”
兴安心领神会,忙吆喝着轿夫转向,从会极门经过内阁大堂,越过御沟,往东华门出了宫城,一径儿在延安门外停住。朱祁钰下了暖轿转头看身旁的延安宫。只见黑色的殿瓦下,是孤零零地几座宫殿,几颗老树依然郁郁葱葱,倒分不清哪里是殿宇,哪里是园林。
朱祁钰走近几步,便听见里面正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听着似是万寿节上常奏的颂圣曲目《应天长》。朱祁钰猛然醒悟,嘿嘿冷笑数声,原本尚有的几分内疚之情陡然间烟消云散。他回头一看那延安门对面有一处两层小楼,便问兴安道:“那是什么地方?”
兴安躬身道:“靠东边的是学医读书处、西边的一溜叫弹子房,都有掌房太监看管。”
“弹子房?有趣,进去看看。”朱祁钰转身从东上北门沿着甬道入内,登上那弹子房二楼,凭窗一望,对面的延安宫尽收眼底。便见那正殿崇质殿内坐了不下八/九人,当中一男一女都着明黄衣裳,虽然隔得远了看不清长相,但想必是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无疑,下面一群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则定是太上皇的妃嫔。
朱祁钰看了片刻,才冷笑起来,道:“老胡濙整日说要群臣去延安门朝拜,却不知道,太上皇这个关门天子,做得是兴味十足呢。”
他心中颇觉无趣,正要带人离开,忽听兴安叫道:“皇爷快看,有人出来了。”
朱祁钰走回窗前,却见那正殿中正走出二十多个身着紫葵纹小袖圆领袍的簪花宫人,手上各拿着琵琶箫笛等乐器退出宫来。朱祁钰便道:“这必是司乐的女官,方才就是她们在给太上皇奏曲。她们的胆子倒也是够大,竟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忌讳么?”
兴安斟酌道:“许奉了孙太后的懿旨,皇爷若想知道,奴婢回去便叫人查一查。”
朱祁钰摇摇手道:“罢了,不过是群乐工,有什么打紧?”话音才落,却忽见那群女官中落在最后那一个似是跟南宫守门的侍卫争执起来。那女官似是夹带了什么东西要带出去,那侍卫连声喊着“不可”,那女官却极是厉害,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扫在那侍卫脸上,高声骂道:“拜高踩低的东西!当真是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言毕将那东西在怀里一夹,扬长而去。
朱祁钰凭栏细看那女官的容貌,只觉颇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问兴安道:“她是什么人?给朕查查!”
兴安忙道:“奴婢认得她,她叫万贞儿,是孙太后宫里的掌衣,也是太子宫里的侍长。”
“掌衣?原来不是乐工?她来这里做什么?”朱祁钰一指南宫大门,道:“兴安,下去问问方才和她争执的那人,她夹带的到底是什么。”
兴安连忙遵旨下去,过不多时便回还过来,道:“皇爷,那侍卫说夹带的是钱娘娘、周娘娘为太子缝制的几件衣服和一些小玩意儿。九天前十一月初二是太子生日,这是几位娘娘给太子的寿礼,其中并没有什么违碍的东西。”
“衣服?难道我堂堂大明,竟然还会短了太子几件衣服不成?居然要一个掌衣女官扮成乐工到南宫里来讨要?”朱祁钰冷笑一声走下弹子房,依旧上了暖轿,道:“去清宁宫。”
兴安不敢再劝,只得默默叹气。暖轿慢慢行到清宁宫外,远远便见宫门内吴太后、汪皇后、杭妃等人的轿子都在。朱祁钰知道,这后宫毕竟以他的嫡母孙太后身份最尊,今日是她儿子的生日,虽然这是个说不得的由头,宫眷们却也不敢不来向她拜见行礼。
才跨进宫门,便听得殿内笑语声一片。朱祁钰见孙太后身边的掌事宦官李永昌正带着内侍宫人站在殿外迎接自己,便也露出几分笑容,迎上去道:“今天太后什么事如此高兴?”
李永昌躬身道:“回万岁,顺天府把上回说的那个神童李东阳送进宫来了,太后娘娘见了甚是高兴,正让那孩子表演写大字呢。”
朱祁钰这才想起上回和二位太后闲聊,有人说起京城里有个名叫李东阳的神童,不过四五岁大,就能通晓诗书。孙太后喜欢孩子,便起了兴致说要把他接进宫来瞧瞧,顺天府倒也认真了一回,没过几天,还真把这孩子带来了。
朱祁钰笑着踏进殿内,一屋子的女眷纷纷起身行礼。孙太后坐在上手,以下便是吴太后、汪皇后、杭妃。吴太后身后,立着一个身着水红素纹交领上襦、月白绣遍地金莲六幅裙、容貌光润秀美的女郎,正是李惜儿。
朱祁钰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触便即收回,只向两宫太后行了礼。坐在上首孙太后便起身将身边一个男童揽进怀里,笑道:“皇帝,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小神童!”
那男孩却甚是懂事,连忙冲着朱祁钰跪下,恭恭敬敬地道:“臣李东阳叩见吾皇万岁。”
朱祁钰笑道:“平身。”那孩子稳稳站起,躬身退到一边。朱祁钰见他应对得礼,便细细打量,却见他红衣红裤,白袜红鞋①,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长长的睫毛留下两弯淡淡的阴影,若长大了定是个美男子。朱祁钰饶有兴趣地走到他面前,和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爹爹是做什么的?”
李东阳也不怯场,恭恭敬敬地道:“臣叫李东阳,祖籍湖广茶陵,国朝洪武初,本家以戍籍隶燕山左护卫,后改金吾左卫。臣从小长于京师,家父名淳,如今在私塾教书。②”
朱祁钰听说这么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竟然出身军籍,父亲又只是个私塾先生,不觉起了叹惋之意。他拉过李东阳道:“听说你会写大字,写两个字给朕看看可好?”
“臣遵旨!”李东阳转头环顾殿中,见一旁窗下放着一张黄花梨大案,上面笔墨俱全,便走了过去。然而到了桌边才发现那桌子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便是椅子也到他腰际,他伸手按住椅面,欲翻身撑上,然而毕竟年小力弱,竟是连试几次爬不上去,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朱祁钰见了哈哈大笑,便过去将他一把抱起放在椅子上。小李东阳一本正经地向皇帝拱手道:“多谢皇上。”他这才抓起一支中锋羊毫的毛笔,在尺寸见方的纸上悬腕而书,便见一个工工整整的“龙”字便出现在纸上。朱祁钰笑道:“这是颜体,还会别的么?”
李东阳清清脆脆地答道:“会!”说罢又拿过一张纸,却是用柳体写了个“凤”字,笔力亦是不弱。孙太后等一干女眷见了,越发觉得这孩子可人,七嘴八舌地道:“再写两个来!”
小李东阳也不见羞赧,便又挥毫写了“龟”、“蛇”、“麒”、“麟”几个字,个个黑亮端正,这才放下笔道:“皇上、太后,臣写毕了。”
朱祁钰欢喜道:“真是聪明的孩子!”说罢随意坐了,便将这孩子抱在自己膝上,拿起案上一个黄澄澄的佛手哄他道:“这个见过么?香香的,可好吃了。”
李东阳眼波一闪,略带委屈地撅撅嘴道:“这是佛手,不是吃的!”
一殿女眷俱都被他逗得大笑起来,吴太后笑着一指皇上道:“皇帝瞧瞧,这孩子可不招人疼?这般有趣的孩子,皇帝几时才能给哀家也生几个来?”
朱祁钰笑道:“不是有见济么?还有固安和文安③两个小公主,也够母后含饴弄孙了。”
汪皇后面上却有些不自在,忙接口道:“妾也常劝皇上雨露均沾,皇家最重要的便是开枝散叶,妾亦是知道这个礼数的。”
孙太后却是不接她这话茬,只笑着对吴太后道:“妹妹喜欢孩子,太上皇宫里倒是有几个聪明伶俐的。镇儿的长女重庆公主只比见济小一岁,虽是个女孩子,可也该和兄弟们一起念些书了。”
朱祁钰面上顿时掠过一层不悦之意,笑容却不减,只道:“重庆公主还小呢,等过两年再说吧。何况宫里如今也只有她一个年长的公主,还不如等到固安也能识字了,她们姊妹一起念书,也胜过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孙太后缓缓坐下,却是似笑非笑地道:“公主念书,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太子今年已经五岁了,不知皇上打算什么时候让他出阁读书?若是定下了日子,那么东宫官和太子师傅也该物色起人选来了。”她伸手搂过李东阳,在他雪白的脸上摸了摸,道:“我们皇家的太子,可不能叫一个私塾先生的孩子比过去喽!”
说毕她莞尔一笑,在座的嫔妃们亦是不能不跟着赔笑。看起来却颇有几分勉强。小李东阳只觉太后手上的指套尖锐,划得他脸上颇不舒服,虽不敢闪躲,却隐隐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