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第六/四章 军纪(三)(1 / 1)
下午,于、朱翁婿二人,另加上兵部郎中王伟,三人不带仪仗,不穿官服,便骑马从德胜门出城,不过半里来路,已到校场。此地两年前曾是和瓦剌对峙的主战场,后因地势要冲,索性拆除房舍,夯实土地,作了京军的一处军营。此时正当未初,三大营操练刚刚开始。于谦带着二人下了马,沿着场边慢慢行走,便见偌大阵中唯有两三千人分阵列队,训练格斗之术,人数虽不多,喊杀声倒甚是响亮。
于谦远远辨认了旗伍,已道:“是都督同知范广在练兵。”
王伟问道:“要过去叫他来说话么?”
于谦摇头道:“不用,我们过去看看。”当下三人走近营阵细看,却见高台之上一员中年武将手持令旗,呼喝变换阵型,下面的士兵却不知为何多有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好似并不熟悉号令。于谦看着便皱起眉头,沉吟不语。王伟却奇道:“听说范将军是神机营的名将,如何练起兵来,却是如此杂乱?”
朱骥早年也曾隶属京营,略知其中奥秘,便道:“京营练兵,并不固定某营某将,而是临阵点将,轮流施训。范将军是神机营的将官,所施号令也皆是神机营的旗语,若下面的士兵有五军营、三千营出来的,便不一定看得懂。王职方请看,那下面的士兵中,有老有少,有强有弱,一看便是几个京卫在一起练兵。这种练法,就算范将军是孙武、韩信,只怕也难以训熟。”
王伟一听便连连摇头,道:“这可真是不像话。若是能由某一将专领某一营,上下统一,兵将相熟,再剔去老弱,这才有几分练兵的样子!”
朱骥叹道:“王职方这话,却是犯了朝中大忌。本朝沿袭两宋防备武人之法,兵将分离,乃是祖制。若是由某将专领某军,则时候一长,此支军队自然会变成那将领的私兵。若此人再有几分不臣之心,天子脚下,谁能保证不会出事?纵然那将军如郭汾阳、李西平那样忠心耿耿,也免不了受到皇帝和文臣的猜忌。”
王伟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事情都有两面,倒也不能全说祖宗的料想不对。”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场上一声哨响,却是训练中止,士兵解散休息。于谦便带着二人迎上范广,笑着拱手道:“范将军辛苦!”
范广一见是于谦来了,又惊又喜,忙道:“于司马不是说明日才来了,这……这却教我没什么准备了。”
于谦笑道:“要什么准备?老夫不过是随意看看。”
范广不敢怠慢,忙命人拿了四张胡床出来,便在场边坐了。四人寒暄两句,于谦便笑着拍拍范广的肩道:“我知道你是个做事认真的,年轻一辈里,我瞧你倒是个可造之材。”
范广是老实人,顿时涨红了脸,道:“这也是于司马训导有方。”他也不怕丢丑,便笑道:“当初刚来京城,我只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也曾不留心操练的事,整日和卫颖、陶瑾他们喝花酒。①自从上回于司马狠狠弹劾了我,我便再也不敢了,一心只想着好好练兵,别再给京营丢脸。”
他这一说,众人都笑了。于谦又问道:“见你练兵,只有两三千人,其余人呢?”
范广道:“于司马要是上午来,见得人还多一些,吃过午饭,那些家中稍有些背景的旗丁军余便都不来操练了。许久不打仗了,没人把练兵当回事。”
王伟听了却忍不住道:“范将军治军也是顶严的,难道制不住那些逃操的?”
范广苦笑道:“治军严,也只能整治我在神机营的队伍,其余两大营的所属卫所,虽然也都在一起操练,可我却管不了他们。若是强行责罚了,他们自己的头目便来找我麻烦,说我滥用刑责。我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便是吵架也吵不过他们。这京城的军队不比我们辽东,各方势力也是盘根错节,我到底新来没两年,也不敢贸然处置人。”
这话听得王伟直泄气,忍不住连连摇头。于谦却沉吟半晌,问道:“若是范将军能自己统带一营,自行操练,将来若是起了战事,也由你带自己的营伍出战,可是愿意?”
范广的眼睛顿时亮了,连声道:“本该如此!”他一时喜不自胜,道,“于司马是要变革京营的营制么?这却是好。我瞧如今的三大营里,还是颇有些精锐之士的,若能挑出来给我统一训练,不出三年,我就能练出一支一流的火器军!”
他说得豪气干云,依稀又变成了那个纵横白山黑水的辽东总兵。王伟和朱骥却均是沉默看向于谦,要听他如何分说。果然于谦目中掠过一丝沉毅之色,道:“天下兵力,首重京师。我曾考察京军三大营的弊端,一在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兵将分离,疏于战阵;二在老幼同伍,强弱间杂,难于统一训练。三在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各有总兵统带,各部规矩不同,号令不同,临阵作战难以调遣。我意在三大营中选取十万精锐,分五营集中操练,每营两万,每营设都督一名,下设都指挥使、指挥使、把总、指挥、管队,层层统属,受兵部节制,可谓之‘团营’。而未选入团营的士兵,则依旧担当京师守卫之责。如此,则能简其精锐,一其号令,兵将相习,长此以往,则京营兵力必将大大加强。若是此法可行,第二年便可增加到十营,甚或可以逐步推行到各边,如此大明兵力必将焕然一新。”②
范广听完已是振奋,连声道:“好!如此三大营精锐毕集团营,军队实力便大大加强了!”
朱骥却是眉头一皱,低声道:“只是如此一来,兵部之权可是更加强了。兵部尚书掌京营,本非祖制,而是战时的权宜之计。如今战事早定,朝中论起岳父的这一只手来,便有颇多异词。如今这团营之制还要将它从权宜变成制度,岂不是要招致更多的非议?我只怕,皇上不会轻易答应。”
于谦自嘲一笑,道:“我不过是画定制度,谁来做这个京营总督,还不是全凭皇上说了算?于我来说,自然希望自己掌军,训练调遣之事,也可心中有数。若皇上真要选了罗通或是旁的什么人来,我自然也只有遵旨的份儿。”他起身踱了两步,道:“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丢开了京营,我便是卸掉了一大半儿责任,想要安享晚年,便不是虚语了。”
众人听得此言,心中皆是一沉。如今群臣嫉妒于谦专权,皇帝又对他颇多猜忌,这要将京营一手遮天的主意,只怕皇帝也不见得能同意。倒是于谦见到几人面色沮丧,却勉强笑道:“此事到底还在筹划之间,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也不迟,何必自己先失了斗志?”说着伸手一拍范广的背,道:“起来,我们再看你练一阵兵吧。”
范广回头看他,只见这清癯老人的脸逆光下微微晦暗,却又坚如磐石,不可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