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第六/四章 军纪（一）（1 / 1）

退了朝，六部九卿各自回部理事，已经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项文曜依旧如前陪着于谦一路往兵部衙门回去，沿途谈论政事，品评人物，并未觉出什么不妥来。走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年轻官员却看得心中不快，纷纷低声议论。正说得起兴，却听身后有人低低笑道：“几位好大的胆子，连‘救时宰相’也敢议论么？”

几个年轻官员回头一看，却是在吏侍之争中落败了的前任吏部郎中李贤。其中一个兵科给事中苏霖便笑道：“李侍郎如今是兵部的人了，当然要维护上司，却不知人家有没有把你当成副手哦！”

李贤微微一笑，道：“苏给谏是兵科头一号能言善辩的官员，李某既然去了兵部，以后见到阁下，可得绕着走了，否则阁下唇枪舌剑，李某可受不了。”

众人哈哈一笑，见前面于谦和项文曜已去得远了，便索性停下脚步聚在六科廊下闲聊。苏霖便道：“我平日总觉那项文曜妖里妖气的，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看来，当真是要应验了。吏部侍郎是何等重要的职位，自然是要稳重端方之士才能做的。这下可好，先是来了个贪污纳贿的何文渊，又来了个阴险狡诈的项文曜，东王垂垂老矣，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呀！”

另一位御史李琮却是搓着手诡秘一笑，却转头对李贤道：“听说项某这次升迁，全是于少保力荐所致。王直、高谷、陈循等诸位老先生，荐得可都是李侍郎你。于少保却说，李侍郎你在吏部多年，理应避嫌，所以才将你弄到了兵部，却将项某拱到了吏部。李侍郎，你这缺丢得可是不值啊！”

李贤眉眼一动，似有一刹那的恚怒，随即便依然换了一副和煦模样，道：“这些市井流传，说它做什么。皇上要把项文曜调去吏部，分明是忌惮他和于谦结党。”

几个言官顿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暗想皇上做事果然深思熟虑。苏霖却又问道：“那姓项得除了长得漂亮些，却不知还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于少保都对他言听计从？”

李琮冷笑道：“长得漂亮，自然也是本事。如你我这般粗皮老肉的，人家哪会正眼瞧你？”

这话便颇有几分轻佻之意，两人年轻风流，都是笑得贼忒兮兮。李贤听了本欲出言阻止，然而话到口边，那股子难以下咽的恨意却又袭了上来，将那一分良知硬生生顶了回去，便也随着那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冷不防却听身边六科值房中走出一人，朗声道：“几位都是大明喉舌，有这些闲唾沫不去弹劾贪官污吏，却来用来攻击国之柱石，难道竟不知羞耻为何物么？”

苏霖和李琮回头一看，却是兵科都给事中叶盛，顿时变了脸色，连忙苦着脸拱手行礼。叶盛不理二人，只缓步走到李贤面前当胸一揖，道：“李侍郎怎么也有闲情逸致，陪这些年轻人闲聊？”

李贤为官多年，比起两个小言官来自是不同，当下只笑着回了礼，道：“李某初至兵部，只怕于少保为人端方，看不上我等庸碌之人，所以特意打听些他的往日喜好和见闻，以后也好相处。”

叶盛正色道：“于少保为人看似严肃，其实颇为平易近人，李公不必挂怀。”他此时才转头对苏、李二人道：“你们还立着干什么，不去做事么？”

苏霖吐吐舌头，便要离去。李琮却毕竟不是叶盛的下属，便笑着踏上一步，上下打量叶盛道：“往日见叶科长也没少弹劾于少保，如今怎么迫不及待地为他说话了？”

叶盛哼了一声，道：“叶某职在言路，任是何等高官有不足之处，自然要直言弹劾。只是我要弹劾他，自会光明正大地将奏疏递上去，不像你们在背后议人，语言猥琐下流，真是枉为士人！”

他骂得厉害了，李贤立在一旁自然不好不闻不问，便温言开解道：“事情哪里有那么过分？李御史不过是和我随口说些于少保的闲事，供一说笑。若是他的话语说得不妥，那定是一时用词不当，下回必会改过。”

李琮至此也就坡下驴，忙低头道：“叶科长大人大量，下官口齿轻薄，妄议人长短，下回再也不敢了，还请科长看在李公的面上，饶了下官这一回吧。”

叶盛面色铁青，也不理睬他，便即拂袖而去。苏霖、李琮二人也忙辞了李贤，各自回去办事。李贤立在六科廊下，一颗心却是咚咚直跳。他科名甚早，只是逡巡二十多年，也不过在五六品的官阶上打转，这次的吏部侍郎之缺，他本是将朝中几位老臣都打点到了，一心志在必得，却没料到被兵部的人抢了个先。事情虽已过去两三日，可是那一口恶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自从土木之变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后，他本以为在死了几乎一半臣子的朝廷上，自己的才华能被新君发现。然而呕心沥血数次上疏，皆是雷声大雨点小，重又淹没在一片人海之中。随着年纪渐长，郁郁不得志之心也越发重了，然而到头来却仍是被人摆了一道，落了场空花梦幻。午夜梦回，怎能叫他不怨恨？

因是离正式上任还有一两日转圜，李贤也不愿早早去兵部看人脸色，便换了一身便服，独自一人往棋盘街有名的闻香楼去，要了一间二楼的雅舍喝酒解愁，又写条子叫了个歌女来，唱了一支苏学士的孤雁词。只是词曲惨淡，越发映衬得自己落魄无依。正喝到半醉，忽然便听厢房外呼喊声乍起，李贤听得不耐烦，只回头对侍从李顺道：“去看看，外面吵什么？”

李顺忙领命出去，却是许久才转回来，道：“老爷，是两伙人在争夺一个歌妓，因此闹将起来。”

李贤见是这般腌臜事，本不欲理会，只是目光落在李顺面上，只觉他欲言又止，神色诡异，不禁心中奇怪，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李顺道：“老爷，这回打架的双方，可都不一般哩，这两伙，一边是武清侯石亨在京营中的心腹亲兵，一边却是定国公徐家①的人，一是新贵，一是旧勋，却是凑巧为着个歌妓争吵起来，没想到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了。”

听闻闹事的是石亨在京营中的将领，李贤心中登时一动，便道：“我们出去看看。”

二人走出厢房凭栏下望，便见一楼大堂中已是闹哄哄一片，两群汉子正大打出手，一边皆是红衣红裹头的京营武将装束，另一边却是青衣皂帽的家丁护院，足足共有二三十人。便听得场中叫喊声、咒骂声、打砸声乱作一团，原本坐着的食客、伎乐全都吓得躲到一旁，倒是门外又不少泼皮闲汉嘻嘻哈哈地看着热闹。忽听得场中一声大叫，便见当中的四五人一下子散开来，便听有人尖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却见地下果然便躺倒了一个身穿青衣，满身是血的汉子，混乱中却也不知是伤到了何处，眼见便是不活了。另一边的人见出了人命，心中也害怕起来，咋咋呼呼便要跑。吃了亏的那一方却是几步拥上前去拦在大门外，喝道：“什么玩意儿，打死了人就想走么？莫非仗着你们是武清侯的人，便连王法都不顾了？”

李贤听在耳中，便暗暗点了点头，道：“原来打死人的是石亨的部下。”

李顺忙道：“石亨的部下招摇难制，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贤嘴角漾出一层冷笑，道：“他不是号称铁腕么，如今看来，京营里的人也大有不买他帐的。”

李顺下意识应了声“是”，心中却是一奇，暗想这话里的“他”，听着却不像是指石亨。正狐疑着，便听李贤道：“你悄悄出去，去锦衣卫找指挥朱骥来此，分断此案。”

李顺回过神来，不禁奇道：“出了这等斗殴杀人的案件，不是该去请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前来勘验么？锦衣卫什么时候管这些民间是非了？”

李贤摇摇头，道：“你懂什么？只去便是。”

李顺心中暗惊，已觉隐隐触到了什么，忙无声点了点头，匆匆而去。场中因是出了人命，石家的亲兵头领石云见状也知事情不好，忙颤声对身边人道：“乖乖要出事了，你们快去后军都督府找侯爷来！”

那人忙要退下，那定国公府的家丁头目徐荣却一把揪住他，道：“打死了人，便要找靠山去么？什么武清侯、文清侯的，难道比得上人命尊贵？”

石云也怕事情闹大，便干笑两声上前，分开二人的手，抱拳道：“今日是我手下人莽撞，本身却并无杀人的意思。贵纲纪乃是不小心自己撞上了刀尖，与我们并无干系。”他从怀中摸了半天，才摸出两锭银子，道，“这些先算我给老公爷的赔礼，等回去后，定然再封上二百两银子，用作这位死去弟兄的赙仪。这事儿就算私了了，如何？”

那徐荣却是目中狠辣之光毕露，道：“人命大如天，二百两银子就想买我定国公家一条人命，你未免想得也太容易了。你们都是五军都督手下京营将士，我家老主人此刻便掌着五府，难道还是治不了你们么？”说着向身后几人一使眼色，已将石云围在当中。

外头看热闹的闲汉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有人便七嘴八舌地道：“什么京营，定然是骗人的。于少保治军最严，怎么会有这样凶狠油滑的军官？”还有人道：“武清侯飞扬跋扈，连个手下人都如此嚣张，当真是了不得了！”场中正乱着，忽听有人叫道：“锦衣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