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第六三章 雄猜(三)(1 / 1)
第二日上朝,武清侯石亨突然上表一道,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之子于冕。他那奏疏也不知是哪一位饱学之士捉的刀,写得文情并茂,先说自己累受国恩,妄膺侯爵,其实无才无德,不堪重用,惭愧万分。又说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允文允武,于土木之变后力挽狂澜,有再造社稷之功,自己不胜仰慕。近日得知其子于冕竟然仍是白衣,大为惊讶,便请皇上援例荫子,诏于冕来京,赏赐官职。
不知情由的外人都觉得他这一封荐书上得蹊跷,己巳之变到现在已有两年,事情早已过去,纵然你仰慕于谦,想推荐他的儿子为官,也没有当时不荐,事过两年才荐的道理。唯有于谦心知肚明,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石亨谋的是趁机外镇,不过是想借此先笼络住自己罢了。
他心中恚怒石亨不顾清操,不顾舆论,竟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听石亨一板一眼地念完这封荐书,便执笏上前道:“石亨之言,臣愧不敢当。为人父者,莫不欲己子贵显,臣亦未能免俗。只是如今国家当多事之秋,行事当以公义为重,不得顾其私恩。臣以鄙陋之躯,枉负师保之任,已屡乖时议,岂敢再冒此殊恩?何况臣子冕生性愚钝,名爵之事,非其所胜。”
说到此处,他声音陡然加重,目视石亨道:“且石亨不闻举一岩穴幽隐,拔一行伍微贱,以益军国,唯荐臣谦父子,于公义安在?于国恩安在?况臣执掌兵政,于军功妄报之事,多不准理,此便是为革冒滥之弊!若今日臣受石亨之荐,岂不是知法犯法,以子冒功?那试问臣今后还有何颜以对天下?何颜以对军中袍泽?石亨,你之算计,未免太小瞧我于谦了!”
他的口才本是出名的好,当年宣宗亲征汉庶人,命他口述汉王之罪,竟将汉王这个跋扈王爷骂得哑口无言,叩头股战。今日他对着石亨的这一番痛骂,更是畅快凌厉。石亨开始尚能直立于殿上,听到最后,只觉腿脚发软,脸面通红,只能跪倒在地,口称“万死”。
他荐于冕为官,本是未抱多少希望,只是想来于谦最多固辞便是,哪里料到竟会把惹得他这般光火?他粗人一个,当兵多年,脸皮早已厚如城墙,若是于谦私底下骂他两句,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这一场痛斥,将他置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叫他又气又臊,又是恨得发狂。偏是于谦的话占了大义,他一句反驳不得,只能双手抠住地砖,咬着牙任由他骂。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耳畔那金石般的声音嗡嗡渐弱,他才稍稍出了口气,却听得御座上朱祁钰已道:“于卿,你于大明社稷立有大功,荫子为官,并不算什么。石亨之荐,其实也正说到朕的心里。”
他转头对陈循道:“着内阁拟旨,赐于谦之子于冕府军前卫副千户,诏书到日,至京任职。”陈循正要领旨,于谦已是朗声道:“皇上,臣微末之躯,牛马之劳,于江山社稷,不过竭尽敝忠。臣之犬子无才无德,秉性顽劣,不堪驱使。还请皇上收回成命,放他在杭州终老此身吧。”
朱祁钰眼皮微抬,却已是凉凉一笑,道:“怎么,听于卿的意思,朕诏他过来做官,竟然还比不上他一辈子白衣不仕么?”
这话讽刺里带着讥嘲,辛辣之极,也狠酷之极,于谦不禁一怔,暗想自从太上皇归来的这一年多里,面前少年天子的威势已是与日俱增,隐隐有了雄猜之态。比起当日夜访兵部,和自己恂恂家常的大孩子来,已是真正脱胎换骨。他一时只觉无言以对,只得慢慢跪下,叩头道:“臣父子,谢主隆恩。”
朱祁钰徐徐抬手道:“平身。”又道,“宣府总兵不可久缺,于卿可有人选?”
于谦忽觉心中一阵懒散,不知为何没了议政之兴,起身淡淡答道:“宣府总兵可用纪广。”
朱祁钰轻轻念了念这个颇为生疏的名字,才笑着一指跪在他身边的石亨道:“石卿也平身吧,冬天地上冷,伤了腿脚,将来怎么为朕上马杀敌?”
这句“上马杀敌”在石亨听来,却是堪堪触动了情肠。管带京营看似威风,其实毫无油水,更何况上司还是一贯古板严肃的于谦。京城之地,五侯七贵何足数,他一个整日灰头土脸在校场练兵的侯爵,哪里能得人当真敬重?且如今边疆宁定,他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真不知何时才上得了战场,更不要说还要想以前那样提刀跨马,长驱敌阵了。当初从生死门边谋功名,虽然凶险,但也胜在自在。如今拘束在京,于他一个武将来说,真真是生不如死。
他越想越觉悲愤,文人报国无门,尚可以写些酸话发发牢骚,他不过是想出去带兵打仗,如何这朝野上下便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心思?不但不理解,于谦还这样不管不顾给了他一顿臭骂,当真叫他心中透凉。
他按着膝盖爬起来立好,侧眼一看于谦,亦是满脸苦涩之意,心中不由得竟生出几分痛快来。他虽是粗人,然而在朝中混得久了,也颇知道个中深浅。知道皇上不信任自己,同样也不见得有多信任这个于他有大恩的于少保。处处架空制衡不消说了,还要将他的儿子也拖进是非圈里。虽然自己外镇是谋不到了,但想到皇上已是为自己报了仇,心中这才好受了些。
他才酸溜溜地想着,便听殿中有人道:“皇上,臣江渊闻镇守山西左副都御史罗通,曩昔在京时,提督三千营军马布置有方,识见通敏。如今瓦剌归顺效命,臣意,可由提督雁门关右副都御史朱鉴统领山西军政,另调罗通回京,仍旧与于谦共同参议提督京营。”①
江渊的这一番话出口,不但满朝文武侧目,于谦也是大大吃了一惊。罗通在景泰元年时曾一度还京,与他共同提督京营,期间便闹出弹劾于谦冒功之事,二人弄得不欢而散。只是当时满朝文武几乎全都清一色站在于谦身边,朱祁钰看出,要拿罗通制衡于谦还为时尚早,便又将罗通外放了出去。此刻江渊旧事重提,却正是看准了朱祁钰的心思行事。
朱祁钰暗赞江渊会看自己眼色做事,当即便道:“罗通当年驻守居庸关时便颇有战功,后来入京提督京营,亦是练兵有方。此人是个人才,留在山西是可惜了。”他目光一扫于谦,道:“于卿,兵部以为如何?”
于谦只觉心头一点愤恨,无论如何压制不下,当即便硬着脖颈,答道:“罗通精通军政,善于用兵,臣不如也。还请皇上命罗通代臣提督京营,臣只掌部事,或干脆连兵部一并给了罗通,命臣致仕回家。臣一概伏惟圣裁,绝无怨言。”
他素有“负气任情”之称,己巳年间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强硬手腕不知折服了多少人。只是这两年国家安稳了,百官甚少见他发作,也渐渐忘记了这是一个敢向皇帝发威的刺头。今日他重新摆出这一份明明白白的“不愿意”来,真真叫人目眩神驰。
然而朱祁钰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道:“罗通虽然有才,也比不过于卿的运筹帷幄。京营是大明命脉,朕不放心全交给一个外人。朕知道你和罗通有过节,只是你们都是大明的臣子,便该和衷共济,同效忠心,整日这样耍小意儿拈酸吃醋成何体统?你的话,朕不准。将来罗通到京,朕叫他为你设宴赔罪,你们的过节就算揭过去了。”
于谦的拒绝,说到最后,也不过变成一句“拈酸吃醋”,倒平白落了一场耻笑。他心中只觉沉得更厉害,良久咬牙答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