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六三章 雄猜(一)(1 / 1)
景泰二年九月十三日深夜,一封急奏传入皇宫大内,将已经入睡的景泰皇帝朱祁钰唤醒。手持奏本的宦官兴安跪在床头,面目凄然,叩头道:“皇爷,昌平侯杨洪……殁了。”
朱祁钰惊得从床上一坐而起,侍寝的宠妃唐氏吓得攥住皇帝的胳膊,惊疑不定地问道:“皇爷,谁死了?”
朱祁钰一把推开她,分开帐幔披衣下床,伸手接过那奏疏,见那疏本封面用素白锦缎蒙面,便知道是杨洪的遗疏。他长叹一声,将奏疏放在床头小几上,眼角不觉湿润,叹道:“朕之大将,又去一人矣!朕悔不该早早将他接回京来养病,还让他在边塞之地辛苦操劳。此乃朕之过也。”
今年二月,宣府总兵朱谦病逝,皇帝痛惜名将故去,无奈之际,只得仍旧起用老将杨洪,复掌宣府兵。杨洪年事已高,身子早有病根,接任半年,便操劳过度,旧疾复发,一再上疏请求致仕。只是朱祁钰念在宣府重地,不能无重臣镇守,一概不允。直到八月杨洪病情恶化,才将他接入京来,命天下名医调治,然而毕竟为时晚矣。一代名将,撒手西去,享年七十有一岁,也算晚节光辉了。
他缓缓坐下,问兴安道:“如今在杨洪身边的是他的长子杨俊吧?”
兴安道:“是,但杨俊是他前头夫人所出,如今杨洪的正经嫡子叫杨杰,一直留在宣府,并不带兵,也不受宠。”
朱祁钰略一沉吟,便微微皱起眉头,来:“本来人死为大,朕不好说他什么。只是这一句,朕却不得不抱怨——这个老杨洪,真是不懂如何处置父子兄弟之事。”
兴安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只叩头道:“皇爷,重臣故去,不知用什么礼节哀悼?”
朱祁钰略略觉出些疲倦来,闷闷道:“辍朝一日,赐祭葬,赐谥。叫礼部议个好些的谥号来,一个‘武’字定然是要有的。再告诉吏部,朕欲追封杨洪为国公,叫他们不要顾惜名爵。这样的国之干城,自然当得起生荣死哀之典。”
兴安躬身称是,退出寝宫。朱祁钰坐在床边,只是默然出神。唐妃却从后缠上来,抱住朱祁钰的脖子,在他耳边腻声道:“皇爷,不就是死了个总兵么,又不是于司马死了,值得那么急?”
“于司马?你也知道于司马?”朱祁钰突然凉凉一笑,反问。
唐妃眼睛一闪,双颊略红,竟然显出些许小女儿羞涩来,轻声道:“妾虽未见过于司马,却也知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伟男子。若不是他在己巳年间力挽狂澜,蒙古人说不定就打到北京城里来啦。”
夜里光线晦暗,她似是没有没有注意道朱祁钰面上的神态依约有了些变化,又道:“如今京城里面,不论文官武官,大小的事,就没有于司马不管的,也没有他不懂得的。那些阁老、尚书,更没一个及得上他精明强干!皇爷,当初你不是也常说,若没有他,你就当不上皇上么?”
她说着格格一笑,揽过被子抱在怀里,满脸娇痴。朱祁钰见她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却闪过一片凉意与恚怨。他伸手抚了抚唐妃的长发,略带讥嘲地叹道:“说得好,他这个少保,原是比我这个皇帝要紧得多。没了我,大明还有那么多宗室子弟,随便立哪一个都不会亡国。若是没了他,只怕此刻还是不是大明天下,都还难说呢。”
唐妃听得半懂不懂,却只是痴缠上来,要再与他欢好。朱祁钰却没了兴趣,只架开她的胳膊,温言道:“天还早,你再睡会儿,朕去书房坐坐。”言毕便唤宫人进来穿了衣裳。唐妃见他说翻脸就翻脸,又急又奇,却也不敢挽留,只得下床恭送。只过得片刻,便听得门外传来宦官“皇爷起驾”的吆喝,透着浓浓夜色,只让人觉得凉薄之意直入心脾。
天明时分,昌平侯府邸已是缟素一片,满朝文武都已得知了杨洪的噩耗,纷纷自发前来吊唁。内阁大学士陈循亲自为他撰写了墓志铭,洋洋洒洒两千言的一篇大文章,对杨洪的功绩推崇备至。其余文武大臣也纷纷送上挽联、祭文。几日后,皇帝诏敕赠谥武襄,追赠颍国公,一场丧事至此已到得顶峰。待到十月初六,杨洪下葬西山之时,全城皆孝,灵棚从城东一直搭到城西,几千名和尚道士乃至番僧喇嘛念经唱咒,杨俊是出了名的花钱如流水,此刻老爹过世,更是恣意挥霍,把个北京城打造得犹如白雪之城。至于各家公侯勋贵文武大臣的路祭彩棚,更是相互攀比,建得一座比一座豪奢,看下来倒不似是出殡,好像办喜事一般。
杨洪一死,宣府总兵的位子再次空了出来,朝野间便渐渐起了猜测之词,有说杨洪长子杨俊可能要出镇宣府,有说杨俊刚刚丧父,依例要守孝,如何可以接任总兵?另有不少武将自忖功绩资历都远过杨俊这个毛头小子,自然更是耐不得寂寞,各自依着门路上下钻营起来。只是兵部尚书于谦是个油盐不进的人物,无人敢捋他的虎须,于是便纷纷转而巴结他手下的几个侍郎、郎中。尤其是项文曜、王伟这几个于谦的心腹之臣,更被人视为谋官的要害。朝中人本有不喜兵部上下专横跋扈的,至此更是人言籍籍,传出什么“结党”、“专权”的话来,于谦听了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办法。
这日他正在兵部衙门里办公,职方司郎中王伟敲门进来,送上今日的邸报,道:“于司马,今日吏科都给事中张让上言,说吏部及南京堂上官多缺员,请荐官补足,皇上已是准了,让各部荐了才干之士,散衙前封进。”
于谦放下手中的笔来,想了想道:“吏部右侍郎出缺也有两个月了。”
王伟道:“是。七月末,原来的左侍郎何文渊升任了尚书,右侍郎俞山转左,那右职便腾了出来。这是个惹人眼红的职务,不知多少人都看着呢。”
于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道:“吏部掌天下铨选,这个位子必然要选德才兼备之人才能做。如今的吏部文选司郎中是李贤吧?”
王伟点头道:“是,难为于司马倒还记得他。这个李贤在朝中极少抛头露面,人家都说他太老实了,难怪做了那么多年的郎中还不能升迁。”
于谦摇摇头道:“我虽对此人所知不多,然而他才华内敛,稳重谦恭,并非你等口中的老实人。他年初上疏言十事,多中时弊,可见其目光深远。后又上疏言改造战车,则于实务上也多有留心。这样的人沉居下僚,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王伟听于谦话中之意,似乎对李贤颇为赞赏,心中倒是咯噔一声。他自己资历不够,自然知道是轮不上这吏部右侍郎的,可也不愿意长官举荐一个“外人”来出风头。他心中猜度,便试探着问道:“于司马要荐李贤?”
于谦抬头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怎么?”
王伟只觉后背一凉,忙强笑道:“属下不过是好奇,属下本以为于司马是要荐项侍郎的。”
“应昌么?”于谦轻轻念了念这个名字,道,“士英,朝中不满他的人可不少吧?”
王伟面上更僵,深悔自己多言,只得斟酌着笑道:“这朝中哪一日没有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若是句句都当真,还要不要活了?项侍郎少年早达,三十多岁便做到侍郎,才气出众,自然也易遭人嫉妒。”
于谦微微冷笑,道:“他们说项文曜是老夫的人,老夫怎能再荐他?”
王伟一惊,知道于谦此言已是诛心之论,一时懵住不知该如何接口,半晌才讷讷道:“古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
于谦有些不耐,只问道:“你还有事么?”
王伟一怔,忙改口道:“倒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于司马。今日来部时,在路上碰上了武清侯,他突然向属下问起,于司马是不是还有个儿子在杭州。属下也未在意,便告诉他于公子仍在杭州。石侯爷听罢,居然了拽一句文,说于公子必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属下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生诡异,因此特意来告诉于司马。”
于谦皱了皱眉,冷冷道:“石亨的这一只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王伟不解,疑道:“此言何意?”
于谦冲他摇摇手,道:“你去唤应昌进来。”
王伟只得退下,一时项文曜进来,于谦见他满面笑容,便也露出几分笑意,道:“今日何事如此高兴?”
项文曜笑着在一边的紫檀圈椅上坐了,道:“今日去东阁办事,碰上了一位新科进士王献。这少年人才十八岁,已是选为庶吉士了。学生见他谈吐文雅、学识出众,甚是爱重,已是与他定了姻亲,将女儿许配于他。①孟子云‘君子三乐’,其三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诚不欺我也。”
于谦甚少见他如此欢喜,想来是这个女婿真对了他的眼缘,便也打趣道:“你女儿才几岁,这么早就想着给她找婆家了?”
项文曜笑道:“天下人才本少,若是学生不抓紧搜罗,将来他可就要成为别人的女婿了。”
二人笑了一回,于谦转入正题,道:“如今宣府总兵出缺,应昌以为,谁最想从中获益?”
项文曜略一沉思便道:“自然是石亨。本朝名将,杨石并称,杨洪一去,石亨遂成头一号人物。他在京中练兵已久,颇不耐此中寂寞。今年五月杨洪出镇宣府时,他便也上疏自请外镇,被皇上驳了回去。如今宣府总兵再次出缺,他必然是想谋这个位置的,就算谋不到,也想用自己一派的人马执掌才好。”
于谦缓缓点头,又问:“那依你之见,宣府总兵用谁为好?”
项文曜目光明亮,略一点头,便稳稳答道:“纪广。他本就是宣府副总兵,按理便该由他升任正职。此人是杨洪心腹,多年于宣府作战,熟知此地地理,用他则天下臣民皆无异议。”
“只是纪广为人谨慎小心,并无大才。”
“如今明蒙两邦和好,战事不兴,不须用石亨那样的‘大才’。”项文曜眼角划出一丝狡谲之意,道,“若只是守成,一纪广足以。杨洪在宣府经营多年,根基牢固,试问他那些军队,有谁指挥得动?如今杨洪虎威仍在,不宜轻动。”
于谦捋了捋颔下长须,淡淡道:“那么杨俊呢?”
“杨俊此人飞扬跋扈,非留在京师不可!”项文曜轻轻一敲桌面,道,“杨洪虽去,但他的子侄盘根错节,仍然遍布各地。留杨俊在京,正好做个人质。剩下那个袭爵的文弱书生杨杰,还如何翻得起浪花来?”
于谦并不接口,只抬头望着项文曜暗暗出神。项文曜被他看得发毛,忙站起身道:“于司马有何指教?”
于谦伸手虚按了按,道:“坐下,我有话问你。”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朝中吏部右侍郎出缺,你觉得谁去合适?”
项文曜复又立起,肃然道:“学生自荐。”
于谦略惊,不禁起身道:“你想去?”
项文曜正色道:“学生自宣德八年释褐,便分在兵部观政,至今已有十八年,官职从未出过兵部一步,想当年于司马为晋豫巡抚,亦不过如是。如今朝中皆视学生为于司马夹袋中的人物,以为学生党附于司马,因此学生自请调离兵部,以杜悠悠之口。至于吏部,这本是执掌铨选的要职,学生虽不敏,亦不敢学许由巢父,自高名节。学生自信,以己之才,做一吏侍,尚是绰绰有余。”
他说得自信且自傲,竟让于谦隐隐生出错觉来,仿佛眼前的青年正是当年自请巡抚的自己。他缓缓落座,道:“老夫并不惧非议。”
“可是学生怕。”项文曜一时有些失神,说出这五个字,许久才道,“留在兵部,留在于司马身边,终究会有碍您的清誉。”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本非于司马这样的正人君子,心中也有的是不能见人的龌龊之事,去了吏部,方能自在。兵部这里,自然更有方正守节之人,来做于司马的副贰。”
于谦默然,良久才叹道:“你先下去吧,容我想想。”
项文曜躬身退下,于谦才又拿起方才王伟送来的邸报,翻到给事中张让的上疏,细细看了一遍,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南阳李贤”四字,迟疑良久,才又落下“淳安”两字。这是项文曜的籍贯,此人有才,自是不消说的,只是未免有时心胸不宽、落了阴狠的下乘,留在兵部自己尚可以制得住他,真要将他送去吏部,王直老迈,哪里是他的对手?于谦想到此处,终是提笔将“淳安”两字划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