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第六一章 回銮(二)(1 / 1)
太上皇銮驾在宣府住了两日,至八月十三,方才转到向东回京。当日经鸡鸣山,到达怀来。这一路正是当初他御驾亲征所走的路线,途径土木堡,只见蒿莱遍地,黄沙渺茫,杳无人烟。沙土从中,仍时而可见散落的兵器和尸骨,昭示着一年前的那场大战有多么惨烈。朱祁镇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悲从中来,只觉物是人非,不可遏止,便命许彬设祭哀悼当日亡魂,随行扈从无不痛哭流涕,便是护驾的蒙古武士也不禁叹息。
入夜,銮舆在怀来卫城歇息,第二日一早车驾继续前行,行至居庸关,巡关御史王竑迎接太上皇入馆驿歇息。又行了一日,过了唐家岭,才碰上朱祁钰派来迎驾的大臣商辂,晚上一行人至京郊双泉铺歇脚。此处离京城不过一箭之地,待商辂急报入京,都中已是人人皆知,太上皇已在家门口了。
说来也巧,这日正是八月十五,离土木之变发生正好一年。京城上下张灯结彩,庆贺太上皇平安归来。宫中也减省了一切节庆仪仗,只等明日一早车驾入宫,再行大礼。然而宫女内监却等不及了,无不换上新装,簪上新开的海棠、玉簪,又忙着将红白软子的大石榴、甘甜的玛瑙葡萄剪下封存,等到正月时食用。那些有根底的宦官,则在所住院落中摆好花木、鱼缸,打扮得焕然一新。①
到第二日上,举城轰动,士民百姓、老弱妇孺,都蜂拥至街上,迎接太上皇圣驾回宫。比起去年次日满城悲号、凄风苦雨,今日欢声笑语、秋光明媚,恍若隔世。此次迎驾的礼数,虽然号称“一轿二马”,实则也颇为壮观,文臣以商辂、许彬为首,武臣以安远侯柳溥率大军沿途护卫,还有也先派来的五百名蒙古武士相随,一路归来,旗帜鲜明,威风凛凛。
銮驾行至德胜门外土城,武将石亨、杨洪,和总督京营兵部尚书于谦率众将士跪迎。朱祁镇高座銮驾,远远见着跪满一地的士兵,心中空空一片,忽见一群人中跪着的,有当初随王骥南征麓川的老将张軏。他是靖难功臣河间王张玉之子,英国公张辅之弟。朱祁镇少年好武,张軏以功臣子弟宿卫宫禁,便也常常陪着少年天子骑射行猎。
朱祁镇离京亲征之前,张軏早已随王骥去了南边打仗,此时再见,时隔已有两三年之久,更兼世事巨变,沧海桑田,一时悲怆、伤感、哀叹涌上心头,熟极而流便脱口便换出张軏的排行道:“张四②,过来!”
张軏听得那一声“张四”,犹如当年皇帝称呼自己,早已忍不住泪如雨下,几步膝行上前,攀住朱祁镇的车辕,哭道:“太上皇,臣来得迟了。”
朱祁镇见他亦不复当年威武儇捷的模样,已是尘鬓满面,垂垂老矣,心中再也忍不住压抑了一年的痛苦悲伤,伏在车窗之上,牢牢抓住张辅的手,眼角迸出几滴泪水,道:“张四,张四,我又见到你了!”
张軏亦是老泪纵横,泣道:“今日是太上皇回家的好日子,还请太上皇千万不要哭泣落泪,以免叫外人笑话。”
朱祁镇一抹眼角,强笑道:“你说得是,我怎么能哭?平白叫他们笑话了去。”他伸手将张軏拉起来,道:“好不容易见了你,你骑马陪在我身边说说话可好?”
张軏躬身道:“臣遵旨。”那边袁彬、哈铭二人忙送上一匹好马,张軏上马便跟着辇车徐徐前行。车轴格磔声中,仪卫慢慢绕过仍旧跪了一地的京营士兵,头也不回地向前行去。
銮驾从安定门入城,太上皇换了袍服,上了銮轿,一路缓缓南行。所过之处,百姓俯伏,官吏叩首,齐呼“太上皇万岁”,唯有随行而来的蒙古武士目不斜视,一路护送。眼看东安门已近,朱祁镇才转头对哈铭道:“你带一队人,先去前头东华门光禄寺一带等候。”
哈铭苦着脸道:“皇上看得紧,不让我们乱走。”
朱祁镇听罢,苦笑数声,只摆手道:“既然去不得,便也罢了。只是我要从东安门入皇城了,你和袁彬却要到哪里去?”
哈铭和袁彬在大漠与朱祁镇朝夕相处,这份感情早已逾越寻常的君臣之义,听得朱祁镇此言,心下各是伤感一片。三人都知道这一别,便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更兼前途未明,生死难料,眼下都是惨然一片。哈铭年纪小,眼中便有些泪水。袁彬到底老成些,便答道:“等太上皇回宫,臣和哈铭按理是要去鸿胪寺的。此后,还要接受内阁、礼部、兵部、锦衣卫的诸般询问,一时半会儿是得不了闲了。”
朱祁镇长叹一声,道:“我这一生,可谓颠沛流离已极。若非你和哈铭,真不知要怎么活下来。但愿当今天子能感同身受,好好封赏你们,如此我也好安心。”哈铭和袁彬含泪逊谢,只听得四周鼓乐喧天,小小的御辇周围却是一片凄凉。
东安门外,皇帝和百官已在此等候迎接。眼见黄罗伞盖慢慢停下,朱祁钰也下了御辇,司礼太监尖声喝道:“太上皇回銮,百官迎拜!”便见一色大红绯袍各部院衙门长官齐齐拜下,行了五拜三叩首的礼节。朱祁镇望着俯伏在地的臣子,恍然便想起自己临民御极之时的场景,勉强一笑,已下了御辇,抬手道:“众卿平身。”
百官叩谢起身,朱祁钰稳步走出东安门外,上前拱手道:“弟祁钰拜见太上皇。”
朱祁镇欠身道:“不敢,有劳皇上了。”他细看面前的青年,只见他冷峻英朗的面容下,所带着的那一份刚毅坚定,早已和当初那个事事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叫着“大哥”的小孩子不同了。他心中虽恨此人夺了自己的皇位,但毕竟九死一生,回归故里,心中伤感之意仍是大盛,不觉间便上前一步,握住朱祁钰的手,只想说些什么话,然而满腔话语翻翻滚滚的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两个字,唤道:“二弟!”
朱祁钰让他握住双手,也并不挣扎,只是默默许久,才低唤了一声道:“大哥。”
交此一言,二人彼此便相视无语,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想起沧桑巨变,世事难料,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唯有那一双手,还紧紧握在一起,似乎要把这兄弟二人间的最后一刻,紧紧握住,永远铭记。
许久,才听身边的吏部尚书王直劝道:“皇上,请送太上皇入南宫升殿,接受百官朝拜。”
“哦,是。”朱祁钰如触电般,猛然缩回了双手。朱祁镇也徐徐放下手去。他上前几步,望着左前方那一片黑瓦宫殿,方回头对着朱祁钰一笑,道:“二弟,这便是我今后的住所么?”
朱祁钰面无表情,淡淡道:“请太上皇升延安宫崇质殿,接受群臣礼拜。”
“好,好!”朱祁镇仍旧一脸笑容,道,“能平安回来,便是祖宗庇佑,我已是心满意足了。”他目中闪过一刻的凄迷,只是轻声道:“摆驾……南宫。”
听得此言,太常寺的鼓乐埙箎便依次响起,朱祁镇复上了明黄御辇,十六人抬的轿子徐徐向前,从延安门入内,踏上了南宫的甬道,百官紧随其后,唯有朱祁钰的銮驾不再向前,只沿着东华门回宫。
这一刻,朱祁镇的身边有数不清的官员、兵卫、侍从,然而却没了袁彬、哈铭、张軏,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