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第五九章 揭帖(一)(1 / 1)
穿街过巷,船板胡同口自家的小院子已在眼前。篱门虚掩,门外大树下系着马匹,马儿甩着尾巴,正静静嚼着树底的野草。秋日阳光和煦,正映在那马儿背上。朱骥见那马肌肉虬结,腿脚却比一般马要矮,便知乃是有名的滇马,心中的懵然之感这才退去,渐渐明白,兄长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他下了马,将自己的马儿和滇马拴在一起,伸手推开篱门,轻轻叫了声:“哥!”
正堂内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多岁、面目黧黑的虬髯汉子,一怔之下失声叫道:“阿骥?是你么?”
朱骥只觉泪水涌出,上前一把紧紧抱住哥哥,失声泣道:“哥哥,是我!是我!你回来了!天可怜见,你终于回来了!”
朱骏亦是泪眼纵横,重重拍了拍怀中兄弟的背脊,哽咽道:“阿骥,哥哥回来了!”
他扶起朱骥,细看他眉目,不禁笑道:“好兄弟,你终于有个大人样子了。哥哥刚走那年,你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大孩子,如今,却也是大明的青年才俊了。”说着,他便摸了摸眼角,叹道:“真是想不到,咱们兄弟还有再见的一天。”他拉起朱骥进了内室,朱骥只觉眼前一暗,便听室中有个年轻女子柔声道:“妾思氏,拜见叔叔。”
朱骥揉揉眼,便见一个身穿交领蓝印夏布衫裙,身挂银饰彩练的百夷少妇款款上来行礼。朱骥讶然,转头对朱骏道:“这……这是嫂嫂?”
朱骏笑道:“是。她叫阿惹,是云南麓川土司思机发的族人。”
朱骥见着眼前眉眼清秀的百夷女子,仍有几分错愕,只点点头,道:“嫂嫂不必多礼。”他转身拉住哥哥的手,道:“哥,思机发反叛朝廷,他的族人……”
朱骏道:“不妨事,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他苦笑一声,低声道:“说来话长。我们坐下慢慢说。阿惹,去给我们倒些茶来。”
思氏忙称是退下,兄弟二人坐下,朱骏才渐渐回忆起往事,续续道:“当年我被马顺陷害,落得遣戍云南,幸得王帅重用,便也渐渐升了个千户。正统七年年底,王帅一征麓川,大破思氏,思机发败走缅甸。第二年,又派定西侯蒋贵入缅,以图斩草除根。我当时也在蒋侯麾下,却因贪功冒进,竟被夷人生俘。”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面色惨然,叹道:“我那时自然以为是死定了。中缅交界之处,地形复杂,瘴疠丛生,毒虫遍地,士兵一不小心便尸骨无存,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我被俘虏后,明军只道我也死了,也不来寻找。我被叛军禁锢拷打,几死几生,多亏了阿惹,才勉强存活下来。”
他正说着话,便见思氏已端着茶盘从屋子里出来,将两盏热腾腾的茶放在丈夫和叔叔勉强,笑道:“这是正宗的云南普洱,叔叔试试看。”
朱骥见她温柔可亲,心中的抵触便去了一些,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只觉醇冽甘香,不禁赞道:“果真是好茶。”
朱骏拉住思氏,低声道:“坐。”说罢便指着她道:“阿惹的父亲,是思机发手下的陶孟。哦,陶孟是当地土话,便是官员的意思。她父亲一直不满思机发纵横跋扈,早有归顺之心。他们父女怜我身世,遂在思机发面前转圜,我这才饶了性命,便假意归顺思机发,在他帐下做了个传令小兵,渐渐也探到了一点消息,却苦于无法送出。多亏了阿惹,一个妇道人家,竟偷偷混出山寨,跋山涉水将消息传递回王帅大营。王帅立刻发兵,回合蒋贵、沐昂等将领由外入,我和阿惹的父亲则率领本寨人马在内呼应,激战一昼夜,大破思机发,活捉其妻子,只剩思机发独身一人逃走。”
朱骥听得紧张,至此才不由得松了口气,道:“没想到哥哥竟然有这么凶险的往事。”他又看了看思氏,忙起身郑重一揖,道:“嫂嫂原来也是女中豪杰,小弟方才失礼了。”
思氏忸怩羞涩,低声道:“不打紧的。只要是为了阿郎,叫我做什么都行。”
朱骏哈哈一笑,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必这么多礼数?”他转头一拍朱骥的手,道:“那时我虽然凯旋回到明军大营,但毕竟是被俘虏过的人,又任过伪职,虽有反正之功,但毕竟也是个洗不掉的污点。王帅给我出了主意,叫我改名换姓作王骏,又收了我作义子,还亲自为我和阿惹主婚。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走,他也时时提携我,如今我也有了指挥佥事的实职,便上报兵部,恢复了原有姓名,以后还是堂堂正正,做朱氏的子孙。”
朱骥笑道:“原来如此,现在哥哥和我一样,都是指挥佥事了。”他说了这一句,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觉朱骏言辞之间,似是对王骥极为尊崇。他对这个扬威南陲的大将并无多少好感,一直和朝中文官一样,将他当做王振党羽看待。只是眼看朱骏连干爹都认了,这话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便也隐忍不发,只细细问他这些年行军生活的情况。
朱氏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正说得入港,朱骏便打趣道:“阿骥这些年,竟然也没有娶一房妻室么?莫非还是惦记着影娘妹妹不成?”
朱骥“啊”了一声,不觉低下头去,道:“哥哥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八月二十便是我的婚期,到时候便要请你做我的高堂了。”
朱骏大喜,道:“是么?是哪一家的小姐?”
朱骥抬起头来,勉强一笑,道:“是兵部于少保家的小姐。”
朱骏面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双目缓缓低垂下去,淡淡道:“你怎么和他混在一起了?”
“什么叫混在一起?”朱骥不觉微怒,道,“哥哥这话好没道理。于司马是国之栋梁,当初太上皇北狩,社稷倾危,全靠他力挽狂澜,扶立新君,才保住了大明江山。这样的英雄豪杰之士,原是我配不上的,他肯让女儿下嫁于我,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朱骏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转头对思氏道:“你下去,我要和你叔叔说些机密话。”思氏也不多问,便乖巧退下。朱骏见她走远,才冷笑出声,道:“好一个力挽狂澜、扶立新君,原来便是教唆着新皇帝不认亲哥哥么?别以为我远在西南,什么都不知道。王帅每每说起太上皇流落虏庭,必然叹息垂泪,只可恨身在云贵,不能速回。哼,王帅三征麓川,威名赫赫。论资历、战功,便是如今的郭登、石亨,也比不上他。当初土木变起,朝廷就该立即调我军北上御虏,挟破蛮之余威,定能扫平瓦剌,夺回太上皇,哪里又会有后来瓦剌攻破白羊口、紫荆关,乃至兵临北京城下的大变?兵部于谦,连着王直、胡濙、陈循那些老臣,无不嫉贤妒能,只让王帅羁留在湖广,几年不得抽身,郁郁不得志,如今又想要将他弄到南京去养老。试问如此手段,也能算是英雄豪杰之士么?”
朱骥只觉这字字句句,刺耳之极,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你可知道,不调靖远伯回军,乃是朝议,岂是于司马一人能做主的?西北、西南,皆是大明边塞要地之地,北方战事虽烈,可南方苗乱频发,难道便可束手不管?靖远伯熟于云贵地形,让他就近平定湖广苗乱,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朱骏冷笑道:“阿骥,你懂得什么?你好好想一想,这兵部上下,除了他于谦,谁官职最高?资历最老?是王帅!正统三年,于谦还在河南治民,王帅便已任兵部尚书了。己巳之际,若是王帅在京,哪有他于谦什么事?这些事,只有你才看不透。他伙同那些朝廷新贵,打压、排挤王帅,将他弄到湖广还不够,如今便连这么点小小兵权也要夺回去。阿骥,你放眼看看,接替王帅掌湖广大军的是谁?是王来,那是于谦的通家之好;你再看看,在闽浙平流民矿盗的是谁?是孙原贞,原任的河南右参政,也是他于谦的旧部;更不用说在宣府大同的杨洪、石亨,都是他于谦一手提拔上来的罪臣。如今大明三处用兵,三处的统帅,竟然都不声不响地成了兵部尚书的人。他这局布得好大,你还看不明白么?”
朱骥只听得浑身颤抖,逼近朱骏一步,道:“哥哥,你说这些给我,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朱骏道,“有我在,便不许你娶于谦的女儿。你真要娶她,也成,不过别想我来参加婚礼!”
“你到底和于司马有什么过节?”朱骥强忍怒意,哑着声音叫道。
朱骏负手起身,肃然道:“我与他有什么过节?他是尚书,我是寻常军官,我怎么配和他有过节?我只是为王帅感到不公。他不用王帅便也罢了①,连王帅手下之人,如侍郎侯琎、少卿龚永吉,他也不是一样不肯重用?如今皇上在遣使迎驾之事上屡屡推脱,难道不也是有他在后面撑腰?阿骥,你既然就要做他的女婿了,那便帮我问一问他,这些事,他做得亏不亏心?”
朱骥失笑,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气,已是冲口而出骂道:“亏心?那你也该问问你家王帅亏不亏心!若不是他阿附王振,擅开边衅,将几十万大军拖进麓川那个大泥潭,北方边境何至于如此空虚?你家王帅的老主子,那个阉贼王振,怂恿太上皇亲征瓦剌,差点酿成国祚覆亡的大祸!那王振是本朝第一号的奸贼,你家王帅是他的亲信,于司马为何要用?不是满朝文武容不下他,实在是他自绝于礼义廉耻!”
朱骏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好好,你出息了,果真出息了!出师麓川,乃是太上皇圣断,王帅忠于太上皇,有什么不对?难道非要忠于那个篡位夺/权的郕王才对么?”
朱骥听他说出“篡位夺/权”四个字来,一时震骇莫名。上前一步便推开房门,一指空荡荡的院子,叫道:“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为了我们还剩下的那点兄弟情分,请你快快离去,我这儿不欢迎你!”
朱骏冷笑着点点头,道:“不错,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他回头冲屋子里喝道:“阿惹,出来!”思氏早已在内听见二人争吵,只是吓得不敢出来。朱骏见状,耐不住性子进内拉扯了她出来,一把扯开门帘,转身就走到院子里。思氏兀自惊骇,只叽叽咕咕用蛮语说些什么,朱骏却一句不答,转眼便拉着她出了屋子,上马离去。朱骥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悲从中来,跌跌撞撞奔进内室,对着爹娘的灵位扑通一声跪下,嚎啕泣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木质的灵位无语,灵前香炉里新插着的香还未烧尽,香炷顶端的火星闪闪烁烁,宛如泪眼,婆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