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第五七章 舌辩（三）（1 / 1）

当夜，也先从九十九海子轻装简行归来，听闻明使来了，忙再次命人准备酒肉赐宴。八月初二日一早，也先正式接见杨善一行。大帐之中，也先诸弟和部下都围着火塘而坐，杨善等人也依次盘膝坐在堂中。朱骥留心看诸人衣裳服饰，见颜色多半黯淡陈旧，远不如正统年间鲜亮。帐中一应器皿已铜、锡为多，也少见铁质器具。

喝过一轮酒水，又有女奴送上奶茶。明使多半喝不惯这气味腥膻的东西，均是浅尝辄止。唯有朱骥曾在蒙古带过大半年，对此物颇有感情，只是才一入口，才觉出其中茶味淡薄苦涩，竟不是今年的新茶。他略一皱眉，心中已是明镜一般，便放下杯子不语。此时杨善奉上皇帝的敕书，也先接过略看了看便放下了，只淡淡问道：“不知杨先生在南朝做什么官？”

杨善道：“善乃都察院右都御史。”

也先一笑，道：“也是大官了。”他不置可否地搁下这个话题，忽然提高嗓音，问道：“我朝和南朝交好多年，一直相安无事。己巳年时，为何要拘留我使臣，减少我马价？给我的缎匹，都是一段剪成两段的，还将我使臣扣在驿馆内不许外出。南朝这般所为，却是好不近情理！”

他一出口便是咄咄逼人的话语，蒙古臣僚听了，都暗暗得意。杨善只从容一笑，道：“南北两朝多年和好，此话不假。只是当我太宗、宣宗皇帝在时，你父差遣使臣，每次也不过二三十人，所讨物件也不过十二三样。而正统年间，每每差遣使臣动辄两三千，一见皇帝，便给织金衣服一套，其余布匹金银更是数不胜数。使臣到京，皇上便命礼部赐宴款待，只是想要睦邻友好，和衷共济。大明地大物博，若只是在金钱上吃点小亏，倒也无不可。”

他说到此处，环视蒙古诸贵，语气陡然一变，道：“太师所说，瓦剌使臣被我朝扣留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只怕是瓦剌使团中良莠不齐，自有那些小厮在汉地为奸为盗，又惧怕使臣知道，所以从小路逃回，或者遇了虎狼，或者投了他处，所以不曾回来。太师也不想想，这些使臣，我大明要来何用？无端扣留，不过是多留两张嘴吃饭，又没有旁的好处可寻。”

扣留使臣之事，自然是有的，杨善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却是神情自若，好像当真是自己在理一般。也先听得入神，一时未曾计较，伯颜帖木儿却沉声道：“那减了马价、缎匹却是为何？若非如此，我们又何必起兵南下？”

杨善微笑道：“那颜说减马价，其实却并非如此。而是太师贡来的马匹，价格岁增，大明难以为继，却又不忍拒之门外，所以只能略略减损些。太师和那颜不妨想一想，那马价比起以前，可是连番了数倍？至于剪裂布帛之事，不过是通译擅自为之，事发后，早已按罪诛杀，这并不是朝廷的本意。太师将心比心，瓦剌有时贡来的马匹也杂有老弱劣等，难道也是太师的本意么？”

也先笑着点头，道：“是。杨御史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我亦知道，有些事都是小人坏的。”

杨善见也先语气稍和，便趁势赶上，道：“太师本为大明北方藩篱，世代掌握兵马，却听小人言语，忘了大明皇帝的厚恩，便来犯边烧杀。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师却杀人盈城，害得无数边民无辜惨死、流离失所，父子离散，日日叫苦不迭。这里面既有汉人，也有蒙古人，上天有眼，哪里会不知道？”

也先叹道：“伟大的长生天也是庇佑平民的，可怜战端一开，杀戮便不可免了。”

“既然太师也顾念百姓安危，如今既然两家和好，便可早出号令，收回军马，也免得上天发怒降灾。”杨善言毕起身，便向着也先深深一揖。

也先忙还礼道：“杨御史不敢，且坐。收回军马之事，已让南朝前番来的罗少卿和我朝右丞把秃去做了。我既是诚心和南朝议和，这些事自然会做。”

杨善道谢坐下，也先随手拿起敕书在手中把玩，道：“我也看过南朝皇帝的敕书了，其中倒是写了议和之事，只是却为何不写迎回上皇的话语？”

帐中场面顿时又是一冷，明朝使臣都直直看向杨善。杨善却早已思量停当，当即便道：“此乃为太师的美名着想，让太师自为。若是明明白白写上敕书，外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太师是摄于大明皇帝之令，不得不为，倒显不出太师的诚心了。”

也先倒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沉吟片刻，忽道：“太上皇归去，还能做天子么？”

杨善肃然立起，拱手向天，道：“天位已定，难以再移。”

也先似笑非笑望着他，虚按手掌示意他坐下，只道：“我听说南朝古时有尧舜禅让之事。”

这话暗藏机锋，明使无不暗暗为杨善捏了一把汗，杨善却哈哈大笑，拱手道：“古时有尧让舜，今有兄让弟，正相同也。”

也先见他见机如此之快，心中也是暗暗佩服，一时也觉得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他身旁坐着的平章昂克却突然尖声开口道：“你们想要迎回太上皇，为什么不拿金钱珠宝来赎？”

杨善转身一笑，从容道：“若是带着钱财来赎，后人只道太师是图此钱财之利。今日不为，正显出太师是仁义的好汉子，他日史书上也是要颂扬万世的。”

也先笑道：“好，好。”他一挥手道：“来人，先送几位使臣下去歇息。”

明使闻言纷纷起身行礼，退出大帐。伯颜帖木儿这才拉下脸来，对也先道：“大哥，那杨善花言巧语，绝不可信。”他抓起榻上黄绫面子的敕书，随手一抖，道：“这里面不提迎回太上皇，根本不是杨善所说要留待大哥自为，乃是明朝皇帝根本不愿太上皇回去和他争位。若是我们这么轻易就把太上皇送回去了，他日史书上留下的便不是颂扬之辞，而是笑柄了！”

也先笑容敛去，淡淡地道：“那你要如何？等南朝皇帝再派使臣，带着‘奉迎’的敕书来？那除了能挣回一个面子来，还有什么好处？我所在意的，只是太上皇能不能回去，而非皇帝愿不愿意他回去。愿意也罢，不愿意更好，让他们兄弟自己斗去，我们也好坐山观虎斗。”

“可是……”伯颜帖木儿犹自不服，连声道，“我总是不服气，这样一件重宝好不容易到手，如今又要恭恭敬敬地送回去了。”

也先伸手拍拍他的肩，道：“当初抓到太上皇，也是天意偶然之事。自从南朝立了新君，便摆明了是要将他当做弃子，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他的弟弟和大臣都如此薄情，我们也是不能拿着他来勒索钱粮土地的了。他地位虽然尊贵，却又不得我们的皇帝，于我们半分用处也没有，不如送他回去，结好南朝，恢复贡市，我们也好养精蓄锐，以图年来再起。”

伯颜帖木儿咬牙道：“大哥说的虽然有理，小弟却觉得，不如先把这几个使臣扣下，等到下次明朝再派人来时，和太上皇一并送回。”

也先摇手道：“我已是答应李实，若八月初五前明朝有大官来使，便送回太上皇。失信不祥，况且无益，且由他们去吧。”

伯颜帖木儿知道兄长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