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第五七章 舌辩(二)(1 / 1)
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虽是文人夸张之辞,但到底也有几分写实。天气便一日寒过一日。此时已近仲秋,漠北草木黄落,大雁南归,天地间一片萧瑟沧桑。杨善使团从怀来一路向北,经宣府、龙门、独石出塞,使团二三十人便就此分作两支:杨善、王息、朱骥去也先营,赵荣、石忠等去脱脱不花营。
如此,杨善一队十七人一路走了十一日,已到也先老营。这日乃是七月二十九日黄昏,暮色苍茫,蒙古人的营地里茫茫一片灰白色的蒙古包,草原上驼马不紧不慢地行着,在夕阳下映衬出漆黑的剪影。放马的少年正唱歌牧歌归来,迎着西风烈烈,却把胸前的衣襟敞开。不知何处苍鹰呼啸,摩天而上,直遏云霄。
也先最器重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听闻明使前来,忙带人出来迎接。双方寒暄过后,伯颜帖木儿才道,也先去九十九海子放鹰打猎,只怕要过两日才能回来。使团上下听闻也先如此托大,都是愤愤不平,杨善却只是好言劝慰。当晚瓦剌人奉上美酒佳肴,热情款待,又将最华贵的几处营帐拨给使臣居住,众人这才稍安。
第二日一早众人正在杨善的主帐中饮酒议事,帐外便有人传话道:“杨御史在上,瓦剌太师遣小人田甲前来迎接。”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杨善沉吟,转头看向朱骥。朱骥低声道:“是也先的馆伴,八成是来试探我们的。”
杨善闻言心思已定,方才爽朗笑道:“请进。”
只见门帘打起,帐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如汉人般向上行了个作揖之礼,道:“杨御史在上,小人田甲,本是随侍太师在九十九海子打猎。昨日太师听闻南朝使臣前来,欣喜万分,一面吩咐速速回营,一面命小人先行回来给列位问安。”
杨善道:“听你汉语说得不错,难道是汉人么?”
田甲笑道:“小人原是山后的汉人,宣德初年被人虏来塞外,那时还不过十一二岁。”
“既是汉人,那更该坐下叙一叙乡土之谊了。来人,加座,上酒!”
杨善命下,侍卫便上前为田甲在杨善侧手单独加了一座,摆上酒肉。田甲谢过,盘膝坐下,割肉吃酒。杨善随口问些塞北风物,那田甲能言善辩,一一为之分说,帐内顿时热闹起来。酒过三巡,田甲忽然便笑道:“小人听闻,永乐年间南朝皇帝五出漠北,纵横塞外,可惜小人那时年幼,不曾得见,然而‘明军强大、势不可挡’之说,却是铭入五内。只是为何不过二三十年,便在土木堡败得如此惨呢?”
此言一出,原本喝酒之人都是变色。王息粗人,啪得一声摔下杯子,喝道:“小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田甲闻言,却并不慌张,只是对着杨善傲然微笑。王息越发愤怒,只欲跳起打人,朱骥坐在他下手,赶紧拉住他,弯腰替他拾起杯子。上面杨善却淡淡笑道:“土木之变时,明军精锐全在南方平定苗蛮叛乱,从征土木的不过是些仪仗侍卫,从不曾操习,土木被贵军一冲,如何不乱?”他话锋一转,忽然叹道:“汉人有句老话,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们赢了这土木堡之战,只怕也不是什么有福之事。”
田甲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杨善拈起酒杯,优雅地呷了一口,才道:“当今皇上继位,英明神武,日日以复仇雪耻为念。当时南征之军早已召回,遍布西北关塞,足有二十万。又另选天下精通弓马击技的豪强敢战之士三十万,厕列其间,每日操练,你以为瓦剌还能像先前一样晏然无事么?”
田甲面色微微变,放下手中刀匕,双手按膝,道:“愿闻其详。”
杨善道:“我家皇上从善如流,为求富国强兵,广开言路,以进天下之能士。有人说,胡人奔驰纵横,唯靠军马,若在地下三尺布置铁橛、锐椎,可胜寻常铁蒺藜,阻马前行。皇上便命人制作铁橛锐椎。又有人说,寻常铜铳只用石砲,不过伤一人一马而已,不如装鸡子石一斗,点燃火绳,可冲击数丈。皇上又命人改造鸡子石砲。还有人说,广西四川之地苗人狼兵善于用毒,每每在箭镞□□上施药,重者皮肉立溃,皇上遂命人制作药箭。如此谏言,数不胜数,皇上皆一一施行于军中。如今中国之骑已精,中国之士已锐……”
他说到这里,突然放缓口吻,侧头看向田甲。只见田甲强作笑容,手中暗暗捏着佩刀,却不知是紧张还是猜疑。杨善见他这般形容,不禁哈哈大笑,道:“可惜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了,田兄弟又何必如此担忧?”
田甲目光一振,僵着咧嘴笑道:“怎么……怎么讲?”
杨善一指自己,道:“如今杨某奉命前来议和,若和议一成,两家便是兄弟之邦,哪里还用得着刀兵相见呢?”
田甲浑身肌肉陡然一松,顿时满脸堆欢,笑道:“杨御史说的是。当为两下罢兵痛饮一杯。”说着举起杯子来,在座众人也纷纷举杯。又喝了三五盏,田甲便推说不胜酒力,告辞离去。
待他走远,帐中使团才无不对杨善拍手称赞,杨善却只肃容道:“区区田甲,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只怕明日也先便要传见,此人可比田甲难对付,大家万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称是,各自散去。朱骥出帐,便沿着草原上踏出的小路慢走。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天地万物,一片开阔。他曾被扣留大漠近一年,塞上风物,无不熟悉,此时重逢,点点滴滴,便到心头,遂想起当日在阿只里海子遇见的巴雅尔祖孙,却也不知他偷放了自己后,有没有遇到麻烦。然而问了一圈,却是无人知晓,也只得先丢开了。
中午伯颜帖木儿请杨善等人宴饮,席上便向朱骥道:“朱指挥是我们瓦剌的旧友了,当初牧羊北海,也算当了一回明朝的苏武。这趟回来,觉得风光人物可有什么不同么?”
朱骥举杯道:“塞外风物与中原大异,自然别有一番意趣。想起当日留滞北海,大有物是人非之意。那时战事未齐,两国欢若兄弟,人民安乐,互通有无。后来却因下人之言致起边衅,一直土木惨变,贵军突入京畿。幸有皇上蒙天之佑,重整旗鼓,修兵甲、治戎行,本欲纵兵而北,一雪前耻。不料贵国先言议和,我皇上又好生之德,所以命我等前来出使。只盼和议能成,两国修兵,重见当日安定之时的大漠风光。如此,则朱骥幸甚。”
伯颜帖木儿哈哈大笑,道:“朱指挥亦是好口才,小王不胜钦佩。既然是故地重游,我等能不做东道主么?来人,送上给朱指挥准备的礼物!”
所有人都好奇抬头,只见帐幔掀起,从外走近一个红衣小帽、身材曼妙的蒙古女子,双手却是空空,只低头站在门边。朱骥远远看去,只觉她的容貌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吃不准。杨善却笑道:“那颜说有礼物,却不知礼物在哪里?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伯颜帖木儿一指那女子道:“这女子便是礼物啊!乌兰,还不快给朱指挥行礼!”
朱骥大吃一惊,才见那女子缓步走到朱骥面前,双膝跪下叩头,用蒙语道:“奴婢乌兰见过那颜。”言毕缓缓抬头,只见容颜楚楚,竟是当日巴雅尔老汉的孙女。朱骥心中暗惊,暗想上午自己刚向人打探他们祖孙下落,中午他们便将人送来了,看来己方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落在蒙古人眼中了。
他心中暗叹,只上前虚虚对乌兰一扶,道:“乌兰,你爷爷呢?你如今在做什么?”
乌兰站起,低声道:“额卜格已经过世了,如今奴婢在太师帐下放马。”
杨善不知情由,又听不懂乌兰的话,便低声问朱骥道:“这女子是何人?”
朱骥忙道:“此女名叫乌兰,当日属下滞留漠北,还是她爷爷偷偷放我回来的。早先属下念及旧人,曾向此地牧民打听。不料伯颜那颜消息灵通,立刻便把人寻来了。”
伯颜帖木儿捻须点头,道:“正是如此。既然朱指挥喜欢她,便留下她,带回南朝去服侍,也别叫人说我们瓦剌,连个女人也舍不得。”
朱骥虽知乌兰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此时此地,却也怕她是瓦剌派来做细作的,哪里敢留。他正要推脱,却听杨善已笑,侧头看向伯颜帖木儿,道:“原来如此。我瞧这女子容貌甚美,也是配得上朱指挥的人品的。只是听闻太上皇在北,尚且不纳太师之妹,我等臣子,怎敢僭越?”
伯颜帖木儿面色一僵,随即哈哈大笑,道:“难道这也是你们汉人的礼法么?”
杨善略略欠身道:“男女大防,亦是天地纲常。”
伯颜帖木儿笑着摇摇手,吩咐乌兰下去,便又重新开宴。此刻明使都心怀谨慎,哪里还敢放胆吃喝,均只是浅尝辄止,便即告退。朱骥出了帐,见乌兰还正站在不远处整理马匹,面色大有凄楚之意。朱骥缓步过去,道:“乌兰,当初我离开后,他们没有为难你们祖孙吧?”
乌兰闻声略略后退一步,垂袖敛衣道:“额卜格愿意放你走,自然也敢承担一切后果。长生天的子孙,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
朱骥默然半晌,才温言道:“你爷爷对我有天大的恩情,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中原,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乌兰缓缓抬头,和朱骥的眼光一触,却又迅速压低下去,只是轻声道:“乌兰是蒙古人,若今生喝不到马奶酒,吃不到手把肉,纵得衣食无忧,心中也是不安。”
话语至此,朱骥也无言可对。眷恋故土云云,许是真心,许是借口,而今都已不重要。朱骥只得郑而重之深深一揖,道:“姑娘高义,朱骥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