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第五七章 舌辩（一）（1 / 1）

第二日早晨，群臣于奉天门外接出圣旨，乃是敕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工部右侍郎赵荣为正使，都指挥同知王息、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为副使①，携带敕书币帛，随皮儿马黑麻回瓦剌议和。至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长达半月争论终于落下帷幕。只是群臣见那敕书上仍不书迎驾之事，不免仍旧心生疑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得寸进尺，只得就此领命辞行。

当日午后行装准备齐整，一行二三十人浩浩荡荡出城北去。第二日午后，使团到达怀来，正于驿站中歇息用饭，明臣们围坐一桌，皮儿马黑麻以下一众瓦剌使者自去别处烤羊肉、喝马奶酒。这时忽听得怀来守备杨信的亲兵兴冲冲地回来报道：“诸公可知，先前出使瓦剌的李侍郎回来了，此刻正要进城，杨将军已去迎接了。”

杨善大喜道：“这可真巧。还请杨将军速速将人请来，杨某有话相询。”

那亲兵得令而去，杨善才对席上诸人道：“在座的除了朱指挥，别人都是从未去过瓦剌的，对彼处的情形并不知晓。此刻恰逢李侍郎回来，可要好好打听瓦剌虚实。此事不宜声张，皮儿马黑麻处，大家都不得擅露口风。”众人称是。

过了片刻，便听屋外有人高声传禀道：“李侍郎、杨将军到！”

众人齐齐起身，便见李实和杨信相携进屋。此趟李实出使近一月，去时容光焕发，回来时却已不掩风尘仆仆之色。杨善官位虽比李实稍高，却仍推了他做首席，自己和杨信打横相陪，其余人依次入座。饮酒寒暄毕，杨善才道：“此次回来只有李侍郎一人么？罗少卿何在？”

李实道：“罗少卿随瓦剌右丞把秃去大同沿线调回军队了。”

众人听了无不大喜，杨善道：“这么说，瓦剌已是有诚意议和送驾了？”

李实点头道：“也先幡然悔悟，欲和大明和好如初，送回太上皇车驾，断无可疑！学生与也先相交，知他为至诚君子。只是学生未奉迎驾敕书，不得擅与之议。也先言，望大明于下个月初五前派大臣至瓦剌迎回太上皇，学生不敢与之约期，是以先罗少卿一步回京，禀报皇上，遣使迎驾。”

朱骥听得他说也先是“至诚君子”，不免暗暗笑他迂腐。杨善亦是精明之人，对此不置可否，只道：“还请李侍郎说一说在瓦剌的见闻，待我等到了瓦剌，也好相机行事。”

李实道：“学生于七月初一出发离京，到达也先老营为七月十一日。当日先见了也先太师。也先问询，学生因何而来？学生答，乃是因为阉臣王振擅减马价，又听信使臣之言，悔婚背约，致使边衅大启，太上皇车驾因而被留瓦剌。如今瓦剌知院阿剌那颜上合天道，下顺人心，特来请和，所以皇上派学生前来。”

杨善听罢便笑道：“李侍郎说得也太老实了。”

李实楞了楞道：“老实？”

杨善摇摇手道：“不提此事，李侍郎请继续。”

李实“唔”了一声，又道：“也先又问当日北京城下，为何杀使臣岳谦、张关保。后来又几次三番派遣使臣，为何不是被扣，便是被杀。今年二月派喜宁回京答话，不料也被明军捉去杀了，这又是为何。学生答，北京城下战事初起，岳谦、张关保带着瓦剌军队前来，学生不知是使臣，因此被守城官兵误杀。喜宁本明廷阉宦，屡受朝廷重恩，不意为祸两国、挑拨君臣、背叛社稷，实在罪大恶极，所以朝廷将之明正典刑。至于其余大小使臣被扣被杀，皆是边将主张，学生一介文臣，并不知详情。”

杨善呷了口酒，问道：“也先怎么说？”

李实道：“也先只是点头称是，并无什么表示。”

杨善沉吟不语，赵荣却道：“李侍郎可见到太上皇了？圣躬可是安好？”

李实忙放下杯筷，正襟危坐，拱手道：“圣躬安。”他敛了敛衣裾，将身上灰蒙蒙的朱子深衣整理妥当了，才道：“学生于到达的第二日觐见了太上皇。太上皇身边，唯有校尉袁彬、亲兵刘浦儿和僧人夏福三人随侍，所居为帐幔，所寝为地铺，环境简陋，出入亦只有牛车一辆、马一匹代步。臣子见了，实在是……实在是心如刀绞。”

他说得动了情，居然呜呜咽咽起来。赵荣想起去年十月瓦剌围京城时，曾和王复一起出谒太上皇，虎落平阳、龙陷浅滩，与今日李实之言相对照，竟也伤了情，抬了袖子暗暗拭泪。杨善秀才出身，没多大学问，最是厌烦这些儒生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免重重咳嗽一声，抢白道：“李侍郎的眼泪，回去哭给皇上看更好。”

李实不解，茫然抬起头来，满眼惊异之意。朱骥忙接口道：“李侍郎，太上皇可有话说？”

李实这才收了泪，慢慢道：“太上皇见了臣，只说当初亲征，并非为了游猎巡行，乃是瓦剌犯边，亲帅六军征讨，谁知竟被王振辈所陷，留在此地。又问京中两宫、太子安否，学生一一据实以答。太上皇又问，驾陷瓦剌一年，为何朝中到今日才派人来迎？学生答，之前也曾派使者出使，只是传来话语，又说见到太上皇的，有说没有见到的，声口不一，实不知瓦剌底细如何，因此不敢擅动。”

这么个敏锐问题，被李实稀里糊涂一答，倒显得无足轻重了。杨善暗暗皱眉，道：“太上皇怎么说？”

李实道：“太上皇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今日既然来了，就令学生回京传话给皇上速速迎驾。若是不来，也先扬言要扰边十年，叫大明边境永不得安宁，还望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赵荣刚猛脾气，登时怒道：“也先好生嚣张，什么‘扰边十年’，这分明是明目张胆的要挟！太上皇此言未免也太……太……”他本想说“太上皇此言未免也太窝囊了”，只是此言近乎诽谤君上，自然不能出口，只得生生咽下。

杨善擅于算计，听得此言便转头问朱骥道：“朱指挥精通边情，可知也先此言，有几分真假？”

朱骥笑道：“这不过是也先故作夸大之词罢了，莫说‘扰边十年’，便是接下去一两年，他也很难全力支撑。官军日夜操练，齐备武器，修缮城堡，不可与土木之变时相比。而也先自开战以来，贸易断绝，铁器、布匹匮乏，除了靠劫掠来的小部分外，几乎已是供应不上。何况瓦剌内部脱脱不花王和知院阿剌早已对也先心存不满，不出三五年，必有内讧。他是急于和好，以图尽早恢复贡市，才说这些吓人的话。太上皇不知就里，李侍郎亦是文臣，也难怪被他骗了。”

诸公恍然大悟，李实却犹自转不过弯来，迟疑道：“朱指挥所言差异，君上受辱，臣子当以报仇雪恨为首务，何敢辞焉？纵然也先夸大其词，然而事涉太上皇安危，臣子万万不能大意？学生这趟回京，定然是要催促皇上速速派人迎驾的。”

席上的人见他说得越发认真，都是想笑又不敢笑。杨善忙举杯打圆场道：“李侍郎忠贞可嘉，请满饮此杯！”诸人也都齐齐举杯敬李实的酒，李实老实不客气喝了，才叹息道：“今日在此珍馐美酒，想到太上皇尚在塞外苦寒之地受罪，实是食不下咽啊！”

说着他又连吃了两个大虾丸子，才放下筷子，又道：“当时太上皇也曾问学生，是否携带衣帽吃食，说北地苦寒，只得薄皮裘一件御寒，每日吃的也都是牛羊肉，没有米面蔬菜可食。学生只得对，出来时并未奉诏迎驾，所以不曾携带。”他抬头望向杨善道：“杨都宪此去，可为太上皇准备一些带去。”

杨善忙拱手谢道：“多亏李侍郎提醒，杨某明白。”

一时酒过三巡，李实吃了多日的苦，此刻酒足饭饱，也有些醉了，便嘻嘻笑道：“你们可知，太上皇与学生议论朝政来着？学生问太上皇，当日为何宠信宦官王振，以致今日蒙尘。你们知道太上皇怎么答？”

诸人原本都在埋头吃喝，听得这一句话，无不惊得骇然，暗想李实真是醉了，这种话怎么好当着太上皇的面说了？李实却犹自不觉，又道：“太上皇说，他亦知道是王振坏了大事，只可惜没有先见之明，今日悔之莫及。学生又谏，太上皇重用佞幸，乃至社稷倾覆，君王蒙尘，此番若能回京，当引咎自责，谦退避位。太上皇拉着学生的手，连连说，忠臣！忠臣！”

所有人都听得傻了，杨善立刻道：“李侍郎醉了吧，来人，快扶他下去休息！”

李实猛地站起身一甩袖子，正色道：“我没醉！我李实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忠言，可对天地，可对万民！就算再……再来一次，我也会说！”他突然又蒙着脸泣道：“太上皇，你虽曾听信奸邪之言，但今日学生亲耳所闻，知你实是虚心纳谏的明君！学生得见太上皇一面，死亦足矣！”

杨善哪敢让他再胡说八道下去，忙命小厮上前将他抬回去。李实被人两边架着，兀自痛哭流涕地吟道：“重整衣冠拜上皇，忽闻天语倍凄凉。腥膻满腹非天禄，野草为居异帝乡。始信奸臣专国柄，终教胡虏叛天常。只今来使通和好，翠辇南还省建章……”一阵唏嘘，这才去得远了。

杨善脸一板，看着桌上杯盘狼藉，已是冷冷道：“诸位今日也看到了，李侍郎所为便是你我所诫。到了瓦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万万出不得差错。否则徒然沦为笑柄，也失了君臣之仪。今日宴会至此，各位先回房歇息，我与朱指挥上街置办行装，其余人未时准时启程。”

众人齐声称是，杨善当即点上一队亲兵，和朱骥一起上街选购赍送太上皇的衣物。只是怀来毕竟是小地方，久经战乱，哪里买得到配得上皇室身份的名贵衣料？也不过是胡乱买了些寻常御寒衣物并易于保存的蔬果，前后只花了十四五两银子，便再也无可置办。

杨善当日和朱骥是一起从土木堡逃回来的，往常二人交往不多，但到底有几分惺惺相惜，此时抽了空闲，便信口而谈。杨善道：“方才李实说，也先约期八月初五前，朝廷须得派遣使臣来瓦剌迎驾，朱指挥看这事是否能办妥？”

朱骥摇头道：“皇上心思，历历俱在，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同意迎驾。李实这趟回去，只怕要白白浪费唇舌了。皇上定要说，你我使团刚刚出发，要等我们此趟回转来再作区处。”

杨善沉吟道：“我亦有此虑。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此趟去瓦剌断头山老营，不过半月路程，定然能赶在八月初五前到达。若是我们能顺势迎回太上皇，也免了日后的麻烦。”

朱骥斟酌道：“只是皇上的敕书上，并无一字提及‘迎驾’。也先奸猾，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放人。”

杨善一笑，摇手道：“古有纵横之士，凭三寸不烂之舌，周游天下，其说莫不进用。善不才，愿效此道。”

朱骥又惊又喜，他素知杨善能言善辩，做事又稳妥，如今他有此志，便是再好不过了。当即振袖一揖，道：“若能迎回太上皇，杨都宪当为第一功！”

杨善面上不无得色，却只拱手笑道：“唯望圣明庇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