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第五六章 君心(三)(1 / 1)
朱祁钰掀起车帷看了看,只见偏西的秋阳照片一片微微泛黄的枯草上,远处群山耸峙,碧绿、浅红、莹黄,交织一片,宛如宋人赵千里的笔墨。朱祁钰甚喜这般艳丽之景,便道:“好,大家都下来走走。”
兴安忙拿出脚踏,先扶着朱祁钰下车,朱祁钰又伸手抱过儿子,李惜儿也攀着车辕下地。只见重峦叠嶂,苍松翠柏,古木阴阴,古阶苔涩,间有一二角兰若飞耸林间,远处塔影玲珑秀雅,风景极佳。朱祁钰只觉心情阔朗,便叫兴安和几个侍卫带着朱见济去玩儿,自己领着李惜儿漫步山径,随口道:“这玉泉山上,最有名的便是泉水。京师水质不佳,唯有玉泉山水甘冽纯净,是以为宫中特供。那山间的寺院叫华严寺,分上下两院,是由元世祖忽必烈所建的昭化寺改建而成,不失古朴壮丽之态。此地山清水秀、风景殊佳。将来能有幸长伴如此佳山秀水,倒也逍遥。”
“长伴佳山秀水,谈何容易?”李惜儿苦笑,低声道:“如你这般生在皇家,注定都是没有自由的。”
朱祁钰顿住脚步,不觉缓缓捏住掌心,长叹道:“我只道当了皇帝,便可以为所欲为;发落了言官、责罚了大臣,他们便可以顺从。可没有想到,大明的皇帝却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人物。”
李惜儿侧过头看他,却觉他白皙的面庞上淡淡笼罩着一层青紫和阴郁,心中不禁一空,许久才道:“若是当时由得你选,你还会做这个皇帝么?”
朱祁钰陡然放声大笑,突然斩钉截铁地道:“会!我当然会!我不愿意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亲王,不愿意看着母亲被人欺负轻贱,只要能做到这些,便是叫我做鬼,我也心甘情愿!”
“那么……哪怕是叫你割舍和兄长的感情,你也愿意?”
李惜儿的声音微微颤抖,朱祁钰的凤眼却缓缓沉了下来,低声道:“说到底,你也是要劝我遣使迎驾?莫非你也在意他?”
李惜儿摇头道:“奴家一介女流之辈,懂得什么朝政纷争?这天下谁当皇帝,与我有何干系?我既不会学那些腐儒,动辄以教条伦理长篇大论上谏,也不会学那些夤缘攀附之徒,企图阿附圣意阻止迎驾。”
朱祁钰转身踱开数步,道:“那你想说的是什么。”
李惜儿脊背挺直,一字字地道:“太上皇不可能永远不回来。来日方长,皇上真正要考虑的,该是他回来后怎么办。”
朱祁钰的瞳孔陡然收缩,清亮的眸子中渐渐闪过一丝尖锐和深沉之色。他强行压下最初一刹那的惊骇,良久才道:“朕没有想过要他死。”
他举目望天,轻声道,“先帝子嗣单薄,才得朕与大哥两人。朕七岁入宫,和大哥一处读书嬉戏,直到十五六岁各自婚娶,才不大见面了,朕知道他是真心爱护弟弟,朕当年也曾真心仰慕敬爱于他,只想做一个安乐王爷。我们本以为,史书上历历可见‘兄弟反目’,绝不会在我们兄弟之间上演。”
李惜儿目光微敛,低声道:“那么,皇上究竟为什么如此忌惮太上皇?难道还怕太上皇回来跟你抢夺皇位不成?”
朱祁钰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夹在指尖揉搓得寸寸折断,漠然道:“他还有这种本事么?他的心腹,王振、马顺已死,王骥就要从云贵前线调回南京养老,都已不足为惧。他自己也明白,若是将来还朝,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像唐玄宗一般禁锢西内。纵然是再守旧的老臣,也说不出让太上皇重登大宝的话来。”
李惜儿讶道:“那么,皇上究竟在顾虑什么?”
朱祁钰随手将手心里的树叶碎末抛下,淡淡道:“朕曾与于谦有过一次深谈。大明如今的兵力,还远远够不上将瓦剌彻底扫平。既然如此,则我们迟早要迎回太上皇,和瓦剌和谈。朕不会做无益之事,只是心里,却毕竟有些不甘。”
李惜儿重复道:“不甘?”她笑了笑,凉声道:“皇上是在嫉妒太上皇?”
朱祁钰大笑,道:“嫉妒?这两个字说的真好,朕尚且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却被你一语道破。不错,朕就是嫉妒他!他宠信奸佞、倾覆朝纲、降身辱志、苟且偷生,而朕却是重用能臣、重整山河、安定社稷、报仇雪耻。不论怎么看,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朕要比他高明得多!然而朝中稍有资历的老臣,说起他来,无不是心存怀念,意存忠贞,平日里说话做事,毫不顾忌朕的颜面,只是要一心一意为那个差点害了大明江山的昏君说话!朕就算做一辈子皇帝,在他们眼中,都是太上皇的弟弟,是太上皇的臣子。朕不甘心居于他之下,这是我的江山社稷,凭什么我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大哥的影子?”
“可是这是事实。”李惜儿冷下心肠,一字一顿地道:“皇上确实是太上皇的臣子、弟弟。太上皇临民十四载,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老臣们敬的,不是太上皇本人,而他身后的道统纲常。皇上可以跟太上皇斗,甚至可以杀死太上皇,却绝对杀不死士人心中的道统。这些事,纵然皇上不喜欢,却也无法否认。”
朱祁钰眸子灼灼看向李惜儿,冷冷道:“想不到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谁教你的?”
李惜儿敛袖深深一拜,垂目道:“事实如此,何用人教?不要说王直、胡濙那些老臣,便是倾心辅佐皇上的于少保,恐怕也不敢对太上皇的地位有所非议。也只有奴家这个生于山野,无人教养的小女子,胆敢在此相劝皇上,请皇上不要以卵击石。”
“无人教养?”朱祁钰冷笑道,“朕看,朱骥倒是把你教得甚好。‘来日方长’那种话,倒像极了他钝刀子杀人的本领。”
李惜儿抿嘴一笑,容光清艳:“这事和我二哥何干?奴家只是不喜欢太上皇罢了。若要奴家在你们兄弟二人中选一人做皇帝,奴家当然不会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太上皇,而要选择面前这个肯照顾我,对我好的人了。”
她这话,说不出有几分是轻薄,几分是凉薄,衬着她艳丽的容貌,直是动人心魄。朱祁钰面上冷笑,却趁势将她搂入怀中,俯身重重吻下,将她口中的每一分寸都细细碾过,才抬起头来,道:“莫非你也想做朕的女人?”
李惜儿被他强吻,面上却并无多少羞涩之意,只是格格一笑,闪开数步,目中满是揶揄之色,道:“皇上,这天下万事,只有自己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可信的。”
朱祁钰饶有兴趣地细细看她,良久才冷笑一声,转身沿着山道原路返回。李惜儿轻轻一笑,便也跟在他身后。走到山脚,才见朱见济正挽着裤腿在小溪中玩水,兴安和两个侍卫都被他泼得浑身湿透,此刻见到皇帝回来,都如释重负,忙回道岸上行礼道:“皇爷安好。”
朱祁钰看了看儿子弯下腰兀自在水中摸索着什么。红纱裤下露出的两截白藕似的小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上来,成何体统?”
却听朱见济大叫一声“啊呀”,却支起身子,埋怨道:“爹爹,鱼儿都被你吓跑啦!”
朱祁钰只得向他招招手道:“上来,水里凉。想要吃鱼,回去叫尚膳监做便是了。”
朱见济点点头,欲涉水上岸,然而脚下一滑,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水里,扑面而来的水花立刻将他打得晕晕乎乎。他那一张小脸儿登时吓得煞白,双手使劲儿拍水,哭叫道:“救命!救命!”
那水只到成人的小腿,只是对一个坐倒在水里的五六岁孩子来说,却足以淹到胸口。虽说溺不死人,可万一呛到了水也不是好相与的。侍卫们登时大惊/变色,连忙过去七手八脚将他抱上岸来。朱见济大约是从没遇到这般情景,吓得大哭直喘气儿,朱祁钰也是大惊,也顾不得儿子浑身湿漉漉的,便将他揽进怀里柔声安慰。
谁知朱见济越哭越响,朱祁钰又没带孩子的经验,手忙脚乱间,只见兴安以下宦官侍卫跪了一地。朱祁钰即心疼儿子,又气这些人不好好看守,一脚便踹倒了当先跪着的兴安,骂道:“走,回宫!”
他骂得厉害,朱见济便越发害怕,只伏在父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惜儿看他哭得实在难受,便展臂对朱祁钰道:“皇上,奴家来哄哄他。”
朱祁钰只得将朱见济交给李惜儿。李惜儿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背脊,柔声道:“乖宝不哭,姑姑抱,姑姑疼你。”说来也怪,朱见济听了李惜儿几句劝慰之词,果然便渐渐止住了啼哭,只伏在李惜儿的肩头,小声道:“姑姑的头发和娘娘一样香……”
李惜儿哑然失笑,只觉这男孩子可爱极了,一时又想到自己再不会有孩子了,不免心头掠过一丝阴暗之色。一行人回到马车边,兴安先给朱见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喂他喝了些水,这小鬼便沉沉睡去。朱祁钰和李惜儿无言上车,兴安赶起马车,趁着夕阳辚辚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