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第五五章 遣使(三)(1 / 1)
景泰元年六月二十七。紫禁城。文华门。
因为不是常朝,所以一应仪制都从简处理。参与御前诏对的,也只是四品以上在京大臣,皇帝又特意召了朱骥这个送虏使入京、熟知内情的在旁听着。初阳照耀,门殿里洒进一片金色的阳光,雕花门扇在地上流出镂空的影子,斑驳一地。殿堂里是难掩的寂静,无一人敢率先发言。朱祁钰高座帝座,缓缓一指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书,道:“诸位卿家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
群臣只得附和道:“微臣不知。”
朱祁钰斜着嘴角一笑,道:“这是昨日一天之内,通政司收到的奏疏。说的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同意瓦剌议和,尽快迎回上皇。诸位卿家,往日那么多正经大事,也不见你们如此勤奋,今日倒都来得齐全。”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诛心之论,群臣更是屏息凝神,不敢妄言。朱祁钰好整以暇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奏疏,笑道:“奇文共赏,大家且瞧瞧台阁老臣的奏疏。名字朕便不说了,大家不妨猜一猜!”说罢他清了清嗓子,便扬声念道:“兹者,黠虏自遣使来言,请送上皇还京,罢兵息战。盖上下神祗,阴诱其衷,使之悔悟。欲使华夷之众免此杀戮,此转祸为福之机也。伏望皇上许其自新,俯就虏情,特赐抚纳,迎奉太上皇帝,以归则祖宗之心,可少慰矣。①”
他念完一段,伸手弹了弹奏疏的封面,道:“果然是燕许大手笔呢!”
下面的臣子听着他一阵阵冷嘲热讽,一个个面色惨白,不敢作声。吏部尚书王直缓步上前,手握笏板,深深一揖,道:“皇上,这是臣的奏疏。”
“好,敢作敢当!”朱祁钰不顾王直的老脸青一阵红一阵,又道:“朕就想不明白,正是这群凶残狡诈、毫无伦常的鞑子,掳走了太上皇,又几次三番打着他的幌子招摇撞骗,要挟财物土地,东王先生四朝元老,如何就相信他们会一夜之间改弦易辙,作起大善人来了?”
王直正色道:“胡虏猖獗,太上蒙尘,自是万古难有之耻。去秋之变,凡百臣子,无有不痛心疾首,恨不与胡虏同戴此天。若无皇上宵衣旰食,发报仇雪耻之兵,立与子同仇之誓,群臣兆姓,同心一力,胡虏今日怎能幡然悔罪?太上皇帝是皇上之兄,而今北狩塞外,饱经风霜,想必皇上也定是痛彻心扉。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太上皇于陛下,君也,兄也。今日若不趁势遣使迎回太上皇,恐皇上有他日之悔!”
朱祁钰勃然大怒,喝道:“放肆!”
群臣俱都变色,王直面色一白,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臣知罪。”
朱祁钰陡然起身,望着丹墀下乌压压的群臣,冷笑道:“你们以为我是贪图这天子之位么?当初这个位子,可不是我想坐的,乃是你们逼我坐的!如今却还纷纷扰扰,说个不休,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句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群臣骇然之余,无不跪倒在地,口称“万岁”。唯有于谦缓步上前,执笏一揖,从容道:“天位已定,宁复有它!”
区区八字,在所有人耳中听来,却犹如黄钟大吕。这话不是没有人说过,王直第一次上疏时,就冠冕堂皇地白纸黑字送到皇帝桌上。然而真要当着所有人、连带着皇帝的面说出来,这份胆量和魄力,谁能及之?
立在最后的朱骥听得此言,只觉一股凉意直沁心头,说不出是激动、惊恐,还是绝望。他知道,此八字一说,于谦便是彻彻底底跟太上皇切断了最后一丝联系。不论将来太上皇是否平安归来,他注定会被朝中老臣、正统史家视作“背叛旧主”了。
朝堂之上,嗡嗡之声渐减。朱祁钰也渐渐消了气,只是一摆手喝道:“都起来!”
群臣战战兢兢立起,王直年老,又跪得久了,站起来时便有些吃力。于谦立在他身侧,伸手欲扶,王直却对他那只伸出来的手视而不见,自己搭着另一边户部尚书金濂的胳膊站起。于谦只得默然收回手去,徐徐立回排班。
朱祁钰却是未曾注意到这般小动作,他虽知于谦之言,足以巩固自己的帝位,可论起要当真迎回太上皇,却还是忐忑不安。他抬眼见石亨立在武阶之首,便扬声问道:“石卿是掌兵之人,是战是和,可有所见?”
石亨屏息凝神,上前道:“臣愚钝,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是想着太上皇毕竟是皇上的亲兄长,于情于理都该奉迎才是。今日瓦剌使者口传也先之请,虽不知真假,我们却也该派几个人去看一看。若当真是诈,则将来出兵靖边,便也有词可对了。”
朱祁钰本以为石亨武将,必然不主张讲和奉迎,却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一时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怀疑。同是勋贵的宁阳侯陈懋连忙出列道:“臣附议。石亨所言,句句在理。虏使前来,若不许迎复,则曲在我。若彼不与我上皇,则曲在彼,此乃蔺相如持和氏璧奉使秦国之意。伏愿吾皇三思,早作决断。”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附和之声。臣工们如约好一般,纷纷跪下,齐声道:“伏愿吾皇三思,早作决断。”
事已至此,朱祁钰虽然心中仍有一万个不愿意,可却也知道,他自己一人如何拗得过整个国家?不过于谦这话也有道理,如今不过是议和,成不成还两说,论到迎复,更是还八字没一撇,倒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跟群臣翻脸。他想到此处,便放缓了面色,道:“便依卿所言。今日事到此为止,剩下的他日再议!”
群臣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步一旦跨出,后面的事才可以徐徐图之。一时众人出了文华门,正欲散去,忽见殿内有人尖声唤道:“诸位先生稍等!”却是司礼监秉笔兴安从内匆匆出来,骄然道:“皇上问,列位扬言遣使,却不知有谁能做我大明的富弼、文天祥?”
群臣怔愕间,似乎仍能品味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讥嘲之态,如今被这阉人用尖锐的公鸭嗓子问出,更显得咄咄逼人。王直谆谆老臣,最看不惯这些阉人丑态,又暗恨皇帝私心甚重,早已不耐烦了,此刻被兴安一激,登时上前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话?在场的都是天子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派谁,谁敢不去?”
兴安顿时面红耳赤,吓出一身冷汗,匆匆一揖狼狈退走。群臣无不齐声喝彩,王直满面严毅,正色道:“君臣之义,兄弟之亲,都是我辈圣门学子不得不争的大节所在。国家养士,正为此时。愿诸君与某致力于斯,迎复上皇,复我纲常。”
这话说得着实热血,不少年轻官员都纷纷附和叫好。朱骥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新意,便掉头要走,一抬头却见文华门前的广场上,正有人独自离去,瞧身形正是于谦。他一时迟疑要不要追上去,却见那人却似心有所感,转回头来冲朱骥颔首示意。朱骥只得快步追上,行礼道:“于司马。”
于谦面色凝重,却对着朱骥行了一礼,道:“尚德是我畏友也。”
朱骥大惊,连忙还礼道:“于司马何出此言?学生万不敢当!”
于谦寂寥一笑,道:“当得起——你总算是对我说了实话。”
朱骥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信,一时无言以对,只压低了头道:“学生冒昧。”
“可是,有些话,我不能说……”于谦眯起眼,望着初升的太阳,叹道:“我是兵部尚书,管的是征伐之事。是否议和,是否迎复,职在宰相、礼部,乃至任何一个文臣都能说,只有我不能。从此以后,我眼中只有戎政,他事非我所预。”
朱骥侧过头不敢看他的眼,只低声道:“既是身处嫌疑之地,更该出头自清才是。”
“自清?我本清白,何用刻意自证?”于谦眼中闪过凌厉的光,沉沉道,“为自证而出头为表率,不啻自取其辱。”
朱骥无法认同他这近乎扎根于骨髓的骄傲,却也被这不肯低头的风骨所折服。他无法接口,只得深深一揖,转身欲去。耳畔却猛然听见于谦唤道:“尚德,且慢!”
朱骥回头,奇道:“于司马还有什么吩咐?”
于谦沉吟良久,才道:“你可曾想过,也先为何突然要送回太上皇?”
朱骥迟疑道:“这自然是因为太上皇已为空质,他们久留无用。”
于谦上前,凝声道:“你别忘了,太上皇若回来,那便是‘一山不容二虎’!”
朱骥愕然不解,沉思半晌,却是悚然一惊,几乎震住,正欲张口询问,于谦却一伸手止住了他的话语,道:“知道就好,这也就是我不愿说话的理由之一。若是因此而致文武不合,乃至朝中分党分派,岂不是入了敌人的圈套?”
“这……”朱骥只觉背心津津冒出一层冷汗,喃喃道:“他们是想……”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一切未成事实前,都做不得数。”于谦道,“你也不用跟人说起。”
朱骥凛然肃拜,涩声道:“明白。”